【奧斯卡前瞻·《爆裂鼓手》】

　　《爆裂鼓手》穿著一件“勵志”的外衣，學生安德魯在嚴苛教師弗萊徹的指點下學有所成，有“伯樂相馬”的意味，也有“嚴師出高徒”的體會，然而片子進行到末段，隨著弗萊徹一句私語，師徒氛圍急轉直下，于是有了本篇的討論：《爆裂鼓手》究竟是魔鬼教師勵志篇，還是惡毒老頭毀少年？

        1. 毒舌教師

　　每年奧斯卡頒獎季，我都會自己做一份奧斯卡榜單，一個人的奧斯卡獎。今年的《爆裂鼓手》，我給了它兩項，最佳男配角和最佳剪輯。

　　最佳男配角就是J.K.西蒙斯，他現(xiàn)在是個禿頂老頭，演過七十多個小配角。在科恩兄弟那里，他的表演有一種冷冷的喜劇感，演過《師奶殺手》《閱后即焚》等。這次西蒙斯不時脫了西服現(xiàn)出一件緊身短袖T恤，嚯，亮出一身肌肉。他把弗萊徹這個角色演繹成一個爵士樂隊的奇葩指揮，音樂學院的極品教頭。人物性格張狂、表演發(fā)揮極度奔放，忽然亮瞎眼啊。

　　何等極品？長號手跑調了，他一通咆哮，把學生罵哭了還把人趕出教室。那一段讓安德魯?shù)热溯喠骶毧焖俅蚬?，哪里是鼓手在練打鼓，直接就是他在表演罵人詞語大全秀，是毒舌教師的臟話獨奏華彩樂段。我知道，編劇和演員書寫揮灑這種毒舌段落是非常過癮，非常酣暢的。

　　百度上介紹這個片子，說是“熱愛音樂的年輕人想要成為頂尖爵士樂鼓手”“受到地獄般訓練”“刻苦堅持”“憑借對偉大的堅定追求……乃至不瘋魔不成活”?？吹竭@些劇情介紹，我也想罵人。

　　說到魔鬼教師，我們往往就認為他是瘋狂激勵青少年，但內里藏著一顆火熱的心，其實與人為善，暗暗照顧，生病時送雞湯，思想有問題時灌心靈雞湯啥的。我要在咱們這里寫師徒故事，一定是照這個路子?！侗压氖帧凡皇沁@個戲，不是人間自有真情在的主旋律故事，不是混亂騙人的真善美統(tǒng)一美學教條涂鴉演繹。

        2 .設局報復

　　弗萊徹是本片的反一號，我用這個詞有兩個意思。首先，在劇作上，他是主人公安德魯?shù)?ldquo;對手”，一個強大、有力的對手。寫出這種對手，是好戲。第二，在我眼中，這個魅力無窮的教師是個壞家伙，他有一顆陰毒的心。

　　弗萊徹邀請安德魯參加自己樂隊在卡內基音樂廳的首演。安德魯同學興奮異常，他還打電話邀請分手女友來看，想借機跟她重歸舊好。到了臺上，他才發(fā)現(xiàn)，弗萊徹給他的是個錯誤的樂譜！這個轉折寫得有勁，寧靜中張力頓起。

　　我不該在吃飯時看這個片子的，當時我的胃就緊緊地揪起來了。這時我們才明白，弗萊徹在酒吧邀請安德魯參加演出時就暗藏機關，他故意說演奏的曲目就是“Whiplash”之類，那是安德魯胸中了然，可以背譜演奏的曲子。但是、可是、然而，弗萊徹要在這個舞臺上給安德魯挖坑，這不是啥考驗、激勵、鍛煉，不是啥刀子嘴、豆腐心，就是要毀掉安德魯?shù)那俺?。他知道，卡內基音樂廳的業(yè)界大佬們“過耳不忘”。

　　安德魯胡亂應付，出丑后悲憤離開舞臺。在強大的、真正有個魔鬼靈魂的教師面前，他被打倒在地。這時安德魯才明白，自己剛才到了臺上，其實已經(jīng)進了陷阱，弗萊徹那句話是圖窮匕見：“你當我傻×啊？（告密者）是你！”弗萊徹認為是安德魯?shù)耐对V，害他失去音樂學院的教職。

        3. 學生反擊

　　安德魯栽了，怎么辦？他不信邪，絕地反擊，破常規(guī)反擊。他返身回到舞臺，執(zhí)著、自如地敲響爵士架子鼓，這是他的華彩樂章，這是爵士鼓的絢麗Solo！情緒熱點爆發(fā)時，他越俎代庖，甩掉了弗萊徹，開創(chuàng)了鼓手當指揮的先河，招呼倍大提琴（大貝斯）等樂器漸次跟隨進入。這時，弗萊徹投降了，他跟上安德魯?shù)膿舸蜃龀鲋笓]的樣子。但是，你投降了我也不跟你合奏！這是我的表演！特別喜歡安德魯那個第二次不聽指揮繼續(xù)打，弗萊徹最后只好再跟上聽從安德魯?shù)闹笓]，整個樂隊一個大合奏落到穩(wěn)定和弦上，全片戛然而止。漂亮！起立鼓掌！

　　弗萊徹是個陰毒教師，但我們也不要忘記，安德魯也不是個沉默小羔羊。不知道是否構成了學校開除弗萊徹的致命一擊，但他的確也朝弗萊徹腰眼上捅了刀子。面對那個維權女士的啟發(fā)，他最終同意指控弗萊徹。影評人紅袖添飯和周黎明等分析，經(jīng)此一役，安德魯內心也被灼傷，也有許多真善美信念毀于一旦。在片子后面，我們看到他也滿嘴臟話，在激動時也會辱罵替補鼓手。還有的網(wǎng)友甚至更悲觀，認為安德魯如果將來為人師，也會如此瘋狂刻毒。

　　所以，本片絕對不是玉不琢不成器，不瘋魔不成活的那一類嚴師出高徒的溫馨故事；它是兩個人靈魂的遭遇戰(zhàn)，它描寫的是兩個人精神的攻擊與決斗，揭露了人與人之間殘酷、黑色的真相：有時，他們互相毀滅。是的，偉大的藝術必須直面和剖析人性中黑暗、自私、歹毒、邪惡的那一面！這是我們這里的諸多傻瓜文學、電影作者和白癡藝術理論家、文盲學院派教授永遠不懂或者故意回避的真諦?！侗压氖帧返膶а菥巹⊙輪T們很牛×，在酣暢淋漓、曲終奏雅、贏得滿堂碰頭彩之時，他們啟發(fā)我等細細琢磨這一對師生內心那幽深黑暗的去處。

　　□郝建（北京電影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