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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之書》里的東方美學
《茶之書》是關于茶事哲學的一本名著,作者是日本的岡倉天心。不同于當時日本一味崇洋媚外的潮流,岡倉天心特立獨行,其內(nèi)心深處所蘊藏著的,是對中國文化的崇拜和景仰。在《茶之書》中,他不僅寫了陸羽、陶淵明等許多中國古人的故事,更闡明了禪和道這兩大中國哲學的精神要義。
《茶之書》版本很多,這是臺灣谷意翻譯的版本
我們經(jīng)常通過家具,尤其是明式家具,來談論中國哲學。其實中國家具的哲學都蘊含在家具制作的過程當中,正如中國人做飯的哲學其實就是老老實實地做出一頓飯來而已。如果非要在這其中找到某種中國人的精神內(nèi)在,那么這種精神內(nèi)在,都在我們的儒釋道經(jīng)典當中。而經(jīng)典是相通的,無非是教導我們?nèi)绾味冗^人生。中國人幾千年來有自己的一套圣賢教育,這套圣賢教育就是我們的人生哲學,正是在這人生哲學的沾溉和影響之下,形成了中國人制作器物的美感。建筑如是,家具如是,茶,也如是。
在《茶之書》當中,也一樣能讀出中國家具的“道法自然”“人天合一”和“大道至簡”的美學。
1916年,亞洲第一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泰戈爾來到日本五浦,吊唁他于三年前去世的友人——岡倉天心。他穿上天心遺留的和服,面對悠悠蒼穹,滔滔海浪,動筆寫了一首詩:
你的聲音
朋友啊
在我胸中回蕩
側耳傾聽
猶如叢林間
那低沉的海響
嚶嚶鳴矣,求其友聲。岡倉天心的聲音,都匯融在他的名著——《茶之書》里面。
明 陳洪綬《煮茶圖 》立軸
自小喜讀漢典
《茶之書》1906年成書于美國,用英文寫成,是一本向西方世界介紹東方智慧的書。《茶之書》出版后,猶如空谷足音,迅速響動歐美,并被選入美國中學教科書。一百多年來,《茶之書》不斷新版重印,除了各種英文版外,還有法語、德語、瑞典語、西班牙語等版本,可見其經(jīng)典地位。日語版的《茶之書》,于1929年由日本巖波書店翻譯出版,岡倉天心的聲音,也由此傳回了他的東方故土。
岡倉天心1863年出生于橫濱。當時的日本,為了走上他們所展望的強國之路,正進行著“明治維新”這樣一場改革運動。他們幾乎完全摒棄了千百年來固守傳承的東方價值,主張一切采用西洋文明。福澤諭吉所倡導的“脫亞入歐”論甚囂塵上,年輕人都以學習西方的語言、習俗禮儀乃至宗教為時尚,以模仿西方的生活方式為榮。他們甚至有廢棄漢字而使用英語的思潮。這場被稱作日本“文明開化”的運動,向西歐一邊倒,否定一切東方傳統(tǒng)。
岡倉天心的父親原是一名武士,在時代浪潮的沖擊下,也轉(zhuǎn)型為商人,在橫濱經(jīng)營生絲出口,得風氣之先,把七歲的天心送進美國人開辦的學校學習英語。然而他并沒有放棄武士的傳統(tǒng)教養(yǎng),同時讓天心拜長延寺的住持為師,學習《大學》《論語》《中庸》《孟子》等漢學經(jīng)典。十三歲時,天心成為東京大學的學生,在學期間,通讀了《詩經(jīng)》《左傳》,還向一位老藩士學琴,并加入了漢詩社。
大學畢業(yè)后,岡倉天心跟隨著名茶人正阿彌系統(tǒng)地學習了茶道。不久,他進入日本文部省工作,才華得到了官員九鬼隆一的賞識,被安排到各地去調(diào)查古寺院所藏書畫。以京都、奈良為中心,天心對日本的古典美進行了細致的研究。1886年,他受政府委派,前往歐洲各國考察藝術,歸國后著手創(chuàng)辦東京藝術大學,并于1890年任校長。這時他才二十九歲。
值得一提的是,喜好漢典的天心,在1893年也用半年的時間游歷了中國,足跡遍及北京、西安和洛陽。目睹東方文化的衰落,他感到由衷的哀傷,用漢詩寫到:“只手難支天柱危,亂山無主杜鵑愁”。
岡倉天心在東京藝術大學工作了十年,教授日本美術史,培養(yǎng)了橫山大觀、菱田春草等著名畫家。而頗具象征意義的是,他為學校設計的校服竟是仿古的奈良式朝服袍子和冠帽。據(jù)說教職員們都羞于穿這樣的衣服招搖過市,只好把衣服寄在學校附近的熟人家里,上學和放學之際就到熟人家去換衣服。而天心卻兀自穿袍戴帽,騎著大馬往來于街頭校際,成為當時的一大奇觀。
明 仇英《松溪斗茶圖》鏡心
“亞洲是一體的”
然而逆潮流而動,特立獨行,自不免招人反感,1898年,岡倉天心在一片喧擾的是非聲中被迫掛冠而去。有十七位藝術家教職員聯(lián)袂辭職,隨他一起離校,另起爐灶,創(chuàng)辦了日本美術院。在天心的啟發(fā)下,這些藝術家們創(chuàng)作了一大批彰顯他們天才的畫作。然而世間卻全然不接受,這些被稱為“朦朧體”的畫飽受批評,畫院慘淡經(jīng)營,三年后即告失敗。那時的天心,心境凄然。他的學生,畫家橫山大觀就是在這時為天心而創(chuàng)作了他的名畫《屈原》,只見一片煙云倒卷,鳩雀們翻飛于倒伏著的樹枝,屈原獨自行走,手持香草,形容枯槁,但目光如電。
在日本已無法與世推移的岡倉天心,于1901年獨自來到佛陀誕生的國度——印度。他結識了宗教家辨喜,并和他云游,遍訪了圣地、古跡、寺院和高僧。他還與泰戈爾結下厚誼。這位充滿靈性的詩人,給了天心極大的啟發(fā)和鼓勵。目睹英治下的文明古國飽受物質(zhì)主義機械性的誤解非議,天心深感痛心,用英語寫下了《東洋的理想》一書。天心寫道:
亞洲是一體的。喜馬拉雅山把兩個強大的文明——孔子大同主義的中國和佛陀個人主義的印度分開,只是為強調(diào)兩者各自的特色而已。冠雪的障壁須臾也沒有阻撓對“極致與普遍”的廣泛的愛。這種愛是所有亞洲民族共同的思想遺傳,使他們能產(chǎn)生世界所有偉大的宗教。有別于他們,地中海和波羅的海沿岸各民族執(zhí)著的是“特殊”,好探求手段,而不是人生的目的。
《東洋的理想》一書,亮出了天心尊奉東方智慧的思想,是《茶之書》的前奏。
三年后,岡倉天心攜弟子訪美,舉辦畫展,并在美國一些藝術家的引薦下,出任波士頓美術館東洋部的主任。在此期間,他得到了“波士頓社交女王”加納德夫人的支持。這位夫人醉心東方藝術,曾在京都學習茶道,回到波士頓后,模仿日本皇家園林的茶室建了一座茶室。岡倉天心大部分的時間,就在這座名為“柳會”的茶室里為加納德夫人和當?shù)氐拿餮菔竞椭v授茶道。一年之后,就有了《茶之書》的誕生。
明 文徵明《煮茶圖》立軸
從“人情的碗”到“茶道大師”
《茶之書》是本小書,全書僅只百來頁,纖薄不盈一握,總共分為七章,分別是“人情的碗”“茶的流派”“道與禪”“茶室”“藝術欣賞”“花”和“茶道大師”。天心并沒有在茶道的技藝禮儀和演變史上多費筆墨,而是化身為哲人,以茶道為媒介,詩意盎然地向西方介紹亞洲的智慧和美學。
《茶之書》以“人情的碗”破題,列為第一章。首段就開宗明義地點出了茶道的精神本質(zhì):
茶道是對塵世瑣事中隱藏之美的崇拜。它教導純粹與和諧,人際敬愛的奧秘,社會秩序的浪漫精神。茶道本質(zhì)上是對不完美的崇拜,是在人生宿命的諸多不可能中試圖完成可能的一種溫良的希圖。
有著謙遜覺性的人,應該會為這段精準的話語而感動,我們似乎能看見天心如屈原般行吟澤畔的孤獨和無奈。他繼續(xù)寫道:
什么時候西方會理解,或試圖理解東方呢?我們亞洲人常常為那些加諸我們身上的事例和幻想所震驚。我們被描述為生活在蓮花的芳香中——如果不是在耗子和蟑螂堆里。不是狂熱迷信不愿覺醒,就是有著下流的粗俗。印度的靈性被嘲笑為無知,中國的中庸被視為愚蠢,日本的獻身精神源自宿命論。據(jù)說我們的神經(jīng)組織遲鈍,所以感覺不到多少疼痛!
……
清 黃花梨茶案
你們有關我們的知識,如果不是來自旅行者那種不可靠的道聽途說,就是僅僅基于對我們浩繁文獻的貧乏翻譯。
唐 陸羽《茶經(jīng)》
在第二章“茶的流派”中,天心追溯了茶在中國演進的三個時期和東傳日本形成日本茶道的過程。他詳細介紹了陸羽的《茶經(jīng)》,用細膩的筆意表述了對中國古人情懷的景仰,把唐、宋、明三個時期茶的演進概述為“茶的古典派,茶的浪漫派和茶的自然派”。末段,他簡潔地用一句話寫到:
茶道是道家的化身。
第三章“道和禪”,天心從道家和禪宗的思想和儀式中探尋茶道的精神根源,精妙地闡述了“禪茶一味”的意涵:
茶道的整個理念都建筑在生活中的小事蘊含偉大的禪理這一理論之上。道教奠定了這種美學的基礎,而禪宗則將之付諸實踐。
第四章是“茶室”,天心這樣向“在磚石結構建筑傳統(tǒng)熏陶下的歐洲建筑家們”介紹以木材和竹子為材料的日本茶室的“微妙之美”:
身體本身也只是荒野中的一棟茅屋,一個用生長在周圍的野草扎起來的破爛的避難所,這些野草隨時都會因為松開回復到原來的荒廢。在茶室里,不穩(wěn)定性(成住壞空)是由茅草的屋頂,纖細支柱的脆弱,柱子支撐的無力,只用尋常材料造成的外觀上的隨意表現(xiàn)出來的。
在前面幾章娓娓而談地解釋了亞洲之后,《茶之書》的最后三章“藝術欣賞”“花”和“茶道大師”,則進入了一種近乎宗教的靈明妙氛。在這三章中,岡倉天心真正如月圓天心,華枝春滿,用珠玉瑯然之筆飄逸揮灑。
“藝術欣賞”以伯牙馴琴的故事啟篇,道出了藝術的秘密,點明了東方智慧以謙遜含藏為基準的美德。而“花”的篇章,則花語切切,天心對花之純美頂禮膜拜的同時為花在缺乏審美關懷的世界中的命運而悲哀泣哽。
花固有的甘美,沉靜的芬芳,還有什么比它更能讓人想到清新未染的靈魂展露呢?原始人向他的情人獻上第一個花環(huán),由此超越了獸性。他克服了粗野的本能,進而為人;他意識到了無用之物的微妙之用,于是進入了藝術之域。
……
豪奢的宴會結束后,這些花的下落在哪兒呢?沒有比看到萎謝的鮮花被冷漠地扔到垃圾堆更讓人惋惜的了。
最后,岡倉天心以“茶道大師”作為全書的結篇,以“千利休最后的茶會”收尾作結,把生命的意涵推向了美感的極致。我們還是來欣賞一下天心的文筆:
那些對正確調(diào)整自己生存的秘密一無所知的人,徒然地顯得快樂而滿足,實則處于永遠痛苦的狀態(tài)。我們搖晃著試圖保持精神上的平衡,卻在地平線上漂浮的每一朵云中看到暴風雨的前兆。然而在向著永恒席卷的波瀾中有著喜樂與至美。為什么不與他們的精神遇合,或者像列子那樣御風而行呢?
只有和美一起生活的人才會死得美麗。那些偉大的茶道大師臨終的時刻,同他的生涯一樣,充滿了高度修煉后達到的極致美感。
“文明乃精神戰(zhàn)勝物質(zhì)之謂(天心語)”。岡倉天心的《茶之書》,是在日本明治時期“西學東漸”的時代氛圍中,向奔忙的塵世作廣陵絕響般的傾訴。天心并不是淺薄的憤世嫉俗,也非狹隘的民族主義,更不是封建的固步自封。他的用意在于為了消除誤解的宣說,若說天心有所憤慨,其所憤慨的,應是物質(zhì)主義的無知和野蠻。
1913年,才五十歲年紀的岡倉天心,在他所隱居的五浦“觀瀾亭”居所內(nèi),帶著微笑去了未知的國度。
后記
圣者如水,凡夫如墨。對經(jīng)典的解讀并不容易,凡人的解讀,永遠都是透過自我的鏡片而看到自己。正如岡倉天心所言,“大師總在奉獻,而我們饑腸轆轆,因為缺乏鑒賞力”,因此,我的這篇文章充其量只是我的一己之感,如果我自以為讀懂了這本書,那顯然是對經(jīng)典的不敬。
參考資料:
1。江川瀾 譯《茶之書》
2。李長聲《高崗倉松照天心》
3。蔡春華《<茶之書>序言》
編輯:陳佳
關鍵詞:《茶之書》 東方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