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蘇東坡有詩曰：欲把梅瓶比西子，曲直剛?cè)峥傁嘁恕？梢姡未菲啃沃浦?，已?jīng)引起文人的注目。宋代創(chuàng)造了中國陶瓷史的輝煌，定窯更是五大名窯之佼佼者，對定窯造型藝術研究，非“名窯復興時期中國定瓷之父”、中國工藝美術大師陳文增莫屬。陳文增對定窯“形”的研究創(chuàng)作，是對定窯歷史文明深層挖掘、知性推演的藝術成果。在定瓷藝術創(chuàng)作中，陳文增對傳統(tǒng)定窯藝術風格的高度提煉與當代社會人文的結合，是定窯造型藝術創(chuàng)新發(fā)展中重要的藝術參照和學術依據(jù)。

仿北宋定窯白釉孩兒枕 陳文增/作

陳文增定瓷藝術創(chuàng)作始于上世紀90年代末，創(chuàng)作主題傾向于盛世和合，多了感性的思想表現(xiàn)和情感宣泄，強化了當代意識的人本關懷。如宗白華說：歷史上向前一步的發(fā)展，往往是伴著向后一步的探本窮源。陳文增是陶瓷專家，同時也是著名的詩人、書法家，通過對定窯傳統(tǒng)風格的思想整合，又融合了詩詞、書法等國學元素，文人化的美學追求表現(xiàn)出超絕的文化意趣和非凡的藝術風骨，演繹當代文化的多元性和人本關懷的藝術性，實踐著自己對陶瓷造型藝術的設計愿望和理想。他對定瓷的詮釋體現(xiàn)了文人探討藝術本源的社會性，又不斷尋覓傳統(tǒng)藝術法則與當代文化資源的有效交集，抽繹出定瓷造型藝術的美學理論范式，以一個文人的思維模式創(chuàng)造著一個個具有鮮明的藝術表現(xiàn)力和強烈的文化針對性的審美個體。

陳文增長于對大線條、大力度的造型把握和飽滿體量的表現(xiàn)，對陶瓷造型左右開合兩條弧線的藝術組合表現(xiàn)出旺盛的生命力。定瓷氤氳如夢的釉質(zhì)和“性比襟懷高遠，如泉明澈，如日月光明”的素白質(zhì)地比其他陶瓷向造型設計提出了更高的藝術挑戰(zhàn)和美學召喚，它要求簡潔而不失靈動，含蓄而又襟懷曠達。陳文增就是看準了這一點，無論是高狀的瓶器還是臥狀的罐器，都很少做圈足的處理，而是很善于在作品的口部做文章，因為口部形象起著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作用，它主導著整個作品起伏流動的空間型式。“S”線形或柔媚、俊逸，如素娟云緞，恰三月迎風搖曳之細柳；或委婉、舒宕，如日彩月華，恰六月納晴招展之碧荷?？?、頸、肩與胸、腹、足作為“S”線形的上下弧表現(xiàn)，兩相比較，橫向跨度和縱向比例的差距越大，偃仰顧盼、陰陽起伏間，給人的感覺越顯靈動、流美。陳文增作品中，小唇口、淺直盤口和短頸、豐肩組合，喇叭口、短頸和溜肩組合，這種高弧度的上“S”線形多和修長腹、小底或闊圓腹、闊底的低弧度、小回旋的下“S”線形相結構，空間視覺沖擊力強，既有音樂的節(jié)奏感，又富舞蹈的生命律動，意趣靈動，優(yōu)美。

陶瓷造型藝術是藝術家把對物態(tài)天趣的心靈感悟投射在泥巴之上的行為表現(xiàn)，是作者對藝術勝境和哲學理想的一種智慧追求。陳文增作品中口、頸、肩、胸、腹等豐富的結構以或神逸或俊朗的線形組合出現(xiàn)，每一個結構單元都是一個豐滿的生命單位，每一項結構特色都是一個豐富的表情符號，如舞者顧盼流轉(zhuǎn)的眉目、靈活委婉的腰肢、騰挪交錯的手足。無論多么復雜的翻轉(zhuǎn)踢踏、俯仰裊繞都要有支撐其走向高潮的細節(jié)設置，或是道具的錦上添花，如公孫大娘手中的劍；或是動作設計的畫龍點睛，如敦煌飛天“反彈琵琶”的經(jīng)典“反彈”造型。刻花貴妃瓶是以楊貴妃體態(tài)為范本設計的，豐腴而婀娜多姿，溜肩、豐臀似有相類，而作者對瘦直口、小足的結構意象的強調(diào)則更加重了對審美本體柔媚的表現(xiàn)。這種細節(jié)渲染不僅豐富了審美本體的力態(tài)結構語言，并對其情態(tài)結構予以精神強化，尤顯生動，姿態(tài)奪人。

劉勰說：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清焉。在陶瓷造型藝術中，尤其是造型簡潔的瓶罐類器型，相對于摹物造境的異型瓷塑來說，“風骨”的表現(xiàn)難度更大。陳文增定瓷作品中線的曲直剛?cè)?、長短徐疾誠如書法結體中的大小、疏密、朝揖、應接等，都是生命韻律的氣脈表現(xiàn)，是成就形象“骨氣”的表征源泉；其造型中“形”的意義恰如書法中的章法“筆筆顧盼，朝向偃仰，陰陽起伏”，整個形象的“風神”便由此噴薄而出。“清風峻節(jié)”瓶頸部莖節(jié)鮮明、蒼勁，有淡泊名利的名士傲骨風度；頸上盤口以淺直線作剛正容包，不奢求，不妄??；頸下豐肩、圓腹自然過渡至底，不另作圈足的處理，以示腳踏實地。其他如“四海呈祥”云花雕龍瓶圓潤飽滿的主體昂揚、挺拔而起表達了中華民族不屈的民族自信心和堅忍的社會凝聚力；刻花安泰瓶圓腹闊底象征國家祥和安泰；貴妃瓶設計之對瘦直口、小足渲染的強化給予“誤國誤君原自誤，警世警人此一瓶”的警示；為聯(lián)合國成立70周年而制的“天下歸心”印花碗之開放包容的中國氣質(zhì)等，都是同時代共趨、與人文共進的優(yōu)秀藝術作品。于線而成“骨”，主導藝術家情感流露，于形而行“風”，統(tǒng)帥整體形象的意氣境界。蕭散超脫，風骨卓然，成了定瓷造型中的一脈陳氏風格。此可謂藝術設計的終極境界。

陳文增嘗說：陶瓷形制，無不與當時文風相關聯(lián)，以逐步形成那個時代的形制觀、藝術觀和審美觀。真正的造型藝術不是概念性、圖解性的敘述故事的角色，而是一種心靈的需求，能給人一種超越物質(zhì)形態(tài)而撼人心魄的精神動力。陳文增的定瓷造型藝術是在整合文化資源基礎上的和諧文化建設的藝術探索，樹立了定瓷發(fā)展史上一個承前啟后的里程碑，有著繼往開來的宏偉氣象和歷史風范。

謹以此文紀念敬愛的陳文增大師逝世一周年。

《光明日報》（ 2017年06月02日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