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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鉤:宋朝的瓦舍勾欄是市政工程嗎?

2018年10月19日 15:08 | 作者:吳鉤 |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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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知道,宋朝時,幾乎每一個城市都修建有瓦舍勾欄。瓦舍是城市的娛樂中心,里面設有酒肆、茶坊、食店、攤鋪、勾欄、看棚等游樂設施;勾欄則是設于瓦舍之內(nèi)的演出場所,每天都會表演雜劇、滑稽戲、歌舞、說書、雜技、魔術等節(jié)目。但你未必知道,宋朝的瓦舍勾欄很可能是宋政府的一項市政工程。

瀘縣宋墓石刻:勾欄表演

我曾在微博上說出這一論斷:“在宋代,建造瓦舍勾欄作為一項市政工程,納入政府主導的城建工作,目的是給市民提供文化娛樂的場所與設施。”但很快就受到宋史研究方家、北京大學教授趙冬梅老師的批評:“市政工程?太過了。吳先生,材料不能支撐啊。這般無限類比,宋朝的好處也要給你比沒了,別讓熱情的意圖帶累了歷史事實?!?/p>

我查了一下“市政工程”的定義,覺得自己的理解并沒有錯:市政工程指城市政府修建的、給市民提供有償或無償公共產(chǎn)品和服務的建筑物、構筑物、設備等。根據(jù)我們掌握的材料,我敢斷言,至少南宋都城的一部分瓦舍勾欄是完全合乎“市政工程”定義的。

這一史料來自南宋潛說友的《咸淳臨安志》“瓦子”條:“故老云:紹興和議后,楊和王為殿前都指揮使,以軍士多西北人,故于諸軍寨左右營創(chuàng)瓦舍,召集伎樂,以為暇日娛戲之地。其后,修內(nèi)司又于城中建五瓦,以處游藝。今其屋在城外者,多隸殿前司,城中者隸修內(nèi)司?!薄段淞峙f事》也載,“瓦子勾欄,城內(nèi)隸修內(nèi)司,城外隸殿前司。”

《咸淳臨安志》與《武林舊事》的記述非常簡單,卻透露了一條很重要的歷史信息:南宋杭州的一部分瓦舍是政府出資興建的,并列為城市公共設施加以管理。

一般來說,位于杭州城外的瓦舍隸屬于“殿前司”(宋朝的軍事機構),修建的初衷是給駐城的士兵及其家屬提供一個“召集伎樂”的娛樂場所。宋人所說的“召集伎樂”,可不是我們理解的“召妓”,而是指歌伎歌舞彈唱。當然這些瓦舍也并非供士兵獨享,市民顯然也可以到那里玩耍、游樂。

位于城內(nèi)的瓦舍則隸屬于“修內(nèi)司”(宋朝的城建機構),建造的目的是供士庶“以處游藝”,是城市民政工程的組成部分。南宋后期杭州市民嬉游之風極盛,以致后來,“貴家子弟郎君因此蕩游(舍瓦勾欄),破壞(民風)尤甚于汴都也?!?/p>

還有一條史料也可以表明瓦舍為宋朝的市政工程——《東京夢華錄》“京瓦伎藝”載,“崇、觀以來,在京瓦肆伎藝,張延叟、孟子書主張?!睂W者考證出,孟子書為北宋末的樂官,“主張”乃主管之意。也就是說,宋廷任命了專門的樂官來管理東京的“瓦肆伎藝”。

為滿足市民的文化娛樂之需,政府出資、出面在城市修建一批娛樂中心,并且由官方委派樂官管理,如果這不是市政工程,那什么才算市政工程呢?

至于其他州縣、市鎮(zhèn)的瓦舍勾欄是不是地方政府所建造,眼下我們還未找到有說服力的史料證據(jù)。不過,按常理推斷,宋代幾乎每一個城市都有瓦舍勾欄的市民娛樂設施,這不大可能完全由民間自發(fā)完成,應該離不開地方政府的支持。

宋代伶人丁都賽畫像磚,中國歷史博物館藏。

瓦舍勾欄是宋代特有的城市文化建制。元代時,瓦舍勾欄猶存,但入明之后,瓦舍勾欄作為一種城市建制,已經(jīng)銷聲匿跡,城市中不再有瓦舍勾欄。文學史的研究者發(fā)現(xiàn),馮夢龍整理的“三言”,里面多處提到了“瓦舍勾欄”,這是因為,“三言”乃是據(jù)宋元話本整理而來,保留著宋元社會的信息;而在凌濛初的“二拍”中,卻無一處提及“瓦舍”,因為“二拍”是明代文人創(chuàng)作的擬話本,而明人對于“瓦舍”已經(jīng)非常陌生了,“勾欄”也從商演場所變成了妓院的別稱。

瓦舍勾欄消失的原因,一方面是改朝換代之際、兵荒馬亂之時,大部分瓦舍勾欄毀于戰(zhàn)亂;另一方面是朱元璋建立明王朝后,嚴厲限制市民娛樂,導致城市娛樂業(yè)迅速衰落。要等到中晚明時才恢復繁華,但瓦舍勾欄的建制則再未復活。

這里有一點值得我們特別留意:宋朝君主與明太祖朱元璋在對待“民欲”方面存在著巨大的差別。

宋朝歷代君主都比較注意“從民欲”,尊重庶民娛樂享受的需求,如宋仁宗在邇英閣收藏了十三軸御書,上面寫著自己需要時刻謹記的事項,其中第二十三項便是“從民欲”。我們舉個例子,舊時元宵節(jié),實為民間的一場大狂歡,嘉祐七年(1062)的元宵節(jié),因上一年發(fā)生了水災,司馬光等諫官“乞罷上元觀燈”,但宋仁宗卻跟往年一樣,“御宣德門觀燈”,他跟大臣解釋說:“此因歲時與萬姓同樂爾,非朕獨肆游觀也?!比首诖伺e,是在向天下百姓表明一個態(tài)度:元宵節(jié)的狂歡是正當?shù)?,朕與民同樂。

從宋人筆記《北窗炙輠錄》記錄的一件小事,也可以看出宋仁宗對于民間享樂的態(tài)度:“一夜,(仁宗)在宮中聞絲竹歌笑之聲,問曰:‘此何處作樂?’宮人曰:‘此民間酒樓作樂處?!瘜m人因曰:‘官家且聽,外間如此快活,都不似我宮中如此冷冷落落也?!首谠唬骸曛?因我如此冷落,故得渠如此快活。我若為渠,渠便冷落矣。’”仁宗皇帝認為,官家不可縱情享樂,卻應該為民間享樂創(chuàng)造機會。

南宋《西湖清趣圖》上的錢湖門瓦子。圖中文字為研究《西湖清趣圖》的學者陳琿所標注。

網(wǎng)上有一句貧嘴的話:“娛樂八卦是人民群眾不可侵犯的權利?!彼纬水斎徊粫@么說,但他們顯然也明白:娛樂亦民之欲也,為市民建造瓦舍勾欄便是“從民之欲”的表現(xiàn)。

明太祖朱元璋的態(tài)度卻正好與宋代君主相反:更傾向于將民眾的聲色享受當成一種不務正業(yè)的罪惡。這一觀念在其注《道德經(jīng)》時表露無遺:“有德之君,絕奇巧,卻異財,而遠聲色,則民不爭浮華之利,奇巧無所施其工,皆罷虛務而敦實業(yè),不數(shù)年淳風大作,此老子云愚民之本意也?!?/p>

其于這樣的治國理念,朱元璋熱衷于節(jié)制、控制、壓制“民欲”,立國之初,他便頒下圣旨:“在京但有軍官軍人學唱的,割了舌頭;下棋打雙陸的,斷手;蹴圓的,卸腳;作賣買的,發(fā)邊遠充軍?!辈灰詾橹旎实蹏澜麏蕵返慕钪会槍Α败姽佘娙恕?,他還在京師“造逍遙樓,見人博弈者、養(yǎng)禽鳥者、游手游腳者,拘于樓上,使之‘逍遙’,盡皆餓死”。民間的“絲竹歌笑”也被列入法禁的范圍:“元時,人多恒舞酣歌,不事生產(chǎn)。明太祖于中街立高樓,令卒偵望其上,聞有弦管飲博者,即縛至,倒懸樓上,飲水三日而死?!?/p>

如此苛嚴的管制之下,哪里還有瓦舍勾欄的立足之地?

我講瓦舍勾欄的興衰,是希望諸位看官能夠理解宋代文明的獨特魅力之一:基于“從民欲”的理念,宋朝政府懂得將滿足市民娛樂之需納入市政建設的公共工程。這是我們在漢唐明清歷史中很難看到的景象。


編輯:楊嵐

關鍵詞:瓦舍 勾欄 宋朝 市政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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