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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讓別人用我們的技術超越我們!
——訪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國科學院院士崔向群
委員名片
崔向群:女,1951年12月生于重慶萬州,籍貫山東博興,天文學家。2009年11月,當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第三世界科學院院士,中國科學院國家天文臺南京天文光學技術研究所研究員,國家重大科學工程“大天區(qū)面積多目標光纖光譜天文望遠鏡”(LAMOST)項目總工程師。1975年畢業(yè)于華東工程學院光學儀器專業(yè)。1982年,獲得中國科學院紫金山天文臺碩士。1995年,獲得中國科學院紫金山天文臺博士學位。
11年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60周年慶祝大會群眾游行隊伍中,南京天光所承擔研制的國家重大科學工程“大天區(qū)面積多目標光纖光譜天文望遠鏡”(LAMOST)出現(xiàn)在彩車的巨幅播放屏幕上。這表明LAMOST成為體現(xiàn)新中國成立60年來我國科技創(chuàng)新能力持續(xù)增強、科技支撐能力顯著提升、國家創(chuàng)新體系建設進展順利的標志性成果之一。
11年后,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國科學院院士、LAMOST項目總工程師崔向群在接受人民政協(xié)報記者采訪時表示,作為中國首臺具有國際競爭力的天文大科學裝置,也是目前世界上光譜獲取能力最高的望遠鏡,LAMOST“巡天”近10年成果頗豐,建議國家對有突出貢獻的大科學裝置給予持續(xù)支持,助力創(chuàng)新二次工程。“不要等著讓國際競爭對手用我們的技術做基礎,再來超越我們。同時,科技界呼吁頂層設計,基礎研究、基礎應用研究、應用基礎都要并舉?!?/p>
巡天遙看一千河
一套《十萬個為什么》成就了一位科學家
記者:看完您的履歷,我們覺得您可以被稱為“追光者”。這個光可能不只是光明,還有光譜。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對光、光譜感興趣的?
崔向群:我是新中國成立后出生的,母親是中學老師,那會兒《十萬個為什么》第一版剛剛出版,我母親就給我和弟弟買了一套。我記得那套書有8本,覆蓋了天文地理、動物植物很多內容,非常能啟發(fā)小孩子的思考。
1964年,我上初中時正好遇到教育改革,當時要求教師教學要生動活潑,有些高中課程要下放到初中,大學課程要下放到高中,而且增加了興趣小組和課外活動??梢哉f,那段時間對我們興趣的培養(yǎng)來說意義重大。另外,每年我們中學圖書館大門口都會貼著高考喜報,那時就覺得,清華、北大、北航、科大都是非常好的學校,學長們考上好學校,對我們也是一種激勵。
后來高考暫停了,我成了“老三屆”,上山下鄉(xiāng)。但我們那時很多人對讀書是有渴求的,后來我作為工農兵學員被推薦上大學,雖然沒有被分到自己喜歡的專業(yè),但當時就一個信念,既然推薦我上大學,我就要學好。
我初中就對物理感興趣,在大學期間學的卻是光學儀器,后來中科院招研究生,我就結合天文與光學儀器學科一起學習。應用光學主要學3樣,望遠鏡、照相機和顯微鏡。天文學家用望遠鏡觀測天體,用天體光譜做研究來探索宇宙演化,驗證新理論。但放眼看看,所有的光學儀器,包括望遠鏡都是外國人發(fā)明的,直到大天區(qū)面積多目標光纖光譜天文望遠鏡(LAMOST)問世,這是由中國人發(fā)明的、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望遠鏡。
改變我們生活的Wi-Fi、GPS,實為天文學基礎研究“副產品”
記者:大學畢業(yè)分配時,別人都希望在城里工作,您為了專業(yè)對口,要求改分配,跑到江西大茅山的光學儀器廠去了。在那里,您有怎樣的收獲?在國外研究室工作時,您的國外同行又有哪些方法、思路和精神值得我們借鑒?
崔向群:有人認為我去大茅山的經歷是段勵志故事,但我當時只是很單純地認為要學以致用、專業(yè)對口。畢業(yè)分配時我被分配到了南昌市飛機制造廠,一到那里我就和他們講,我學的是光學儀器,我應該去位于大茅山里的5318光學儀器廠,那里也有我的同學。
到了山溝里,我不僅在車間里了解到很多光學工藝知識,也逐漸體會到大家在大山里特有的困惑,我覺得這段經歷也是我一段非常難得的實踐機會。后來我在英國工作了1年多,又在德國工作了近8年,和歐洲科研人員在一起,我感覺我們的基礎課教學并不比他們差,比如一些物理、數(shù)學和專業(yè)基礎知識,甚至是軟件編程,很多外國同行經常會問我,你這些都是在哪兒學的?我說我是在中國學習的。但我有一個很深的感覺,就是西方人很重視獨立思考,很重視實際動手能力,重視工藝制造。當時在這一點上,我們和他們之間存在一定差距。以致我們生產出來的很多產品在工藝上顯得有些粗糙?,F(xiàn)在,這些問題我們已經重視起來了。
記者:您所主導的國家重大科技基礎設施——LAMOST,是至今為止世界上光譜獲取率最高的望遠鏡。近來我們也聽說,它發(fā)現(xiàn)了目前銀河系中自轉最快恒星、發(fā)現(xiàn)了新的移動星群、最大質量恒星級黑洞、富鋰巨星等很多科學成果。光譜總數(shù)越多,意味著什么?轉化為對經濟社會民生助力,您能否具象的舉幾個例子?
崔向群:天文是門基礎學科,通過這門基礎學科,人們可以了解宇宙,了解地球在太陽系、太陽系在銀河系中的位置,了解太陽系、銀河系、宇宙的演化。光譜有發(fā)射線、吸收線,肉眼可見的波段里,我們已經得到1000多萬條恒星光譜,光譜里蘊含著天體的很多物理和化學信息,通過對光譜的分析研究,我們可以了解恒星所處的演化階段,研究恒星和星系的形成,觀測太陽系外行星上是否存在生命。去了解宇宙,從中理解生命的意義。
天文學是基礎科學,看起來與經濟社會沒有直接的關系,但長期看,天文學研究成果助力經濟社會的例子不少:比如大家都很熟悉的Wi-Fi(無線上網(wǎng),也稱行動熱點)的發(fā)明與射電天文學家有關、GPS(全球定位系統(tǒng))的問世有天文學加持,天文觀測里還需要有特殊材料、精密器件、高精度加工工藝,這些都會起到促進技術發(fā)展,間接地影響經濟社會發(fā)展。但從一些純基礎研究的角度看,我們不是故意要去研究技術應用和產品出來,研究成果往往不是規(guī)劃出來的,很多被廣泛應用的新技術,其實是基礎研究中偶然獲得的“副產品”。
能買來的技術都有“卡脖子”風險國內科研要講求強強聯(lián)合
記者:您今年全國政協(xié)會議中有兩個觀點令我們印象深刻,一是強調“基礎研究”和“基礎研究平臺”的重要性,二是強調地方政府應轉變觀念,眼光不能僅停留于短期內的“經濟收益”上,同時也要關注由原始創(chuàng)新引發(fā)的“持續(xù)動能”。我感覺您想說的也是優(yōu)化科技創(chuàng)新生態(tài)的事,為什么會特別提到地方政府的觀念轉變問題?
崔向群:過去,我國在基礎研究方面重視程度不夠。比如,芯片、集成電路其實在改革開放之前就有國內團隊專門在搞了,但搞到一定時候,國外賣給我們現(xiàn)成的更好用,自己就不做了;計算機也是這樣,我讀碩士研究生的時候,單位里就有晶體管計算機,是上海某無線電廠生產出來的,但后來因為能從國外買到,就沒看到國內繼續(xù)做了;再比如光學儀器里面的干涉儀,原來在南京有工廠能生產出來,但后來因為外國實驗室里的產品更好,買得到,大家就都去買??梢哉f,本土科研有隊伍、有技術,因為沒有重視關鍵的東西自己要不懈地研發(fā)和完善,卻一次次丟掉了機會。而我們自己的研發(fā)如果長期缺位,關鍵時刻就會被“卡脖子”。因此,科技界需要頂層設計,基礎研究、應用基礎研究、應用都要并舉。此前很多人只重視應用端的事,認為對基礎研究的支持是國家層面的事,地方上只要把應用端做好、可以將其直接轉化為GDP,就行了。
另外,我覺得科研這件事還要充分發(fā)揮已有團隊的力量,要制定詳細的計劃鼓勵團隊分工合作、集中力量做大事,而不是把關注度和科研經費分散到很多人手里,讓大家一哄而上、惡性競爭甚至惡化科研環(huán)境。有些人說,科技研發(fā)就是要競爭,要“把羊放在狼中間”。個人認為,適當?shù)膲毫梢杂?,但還是要講求強強聯(lián)合,不能讓步兵去做炮兵的事。我現(xiàn)在已接近70歲了,我要做的事就是幫年輕人鋪路,為他們遮風擋雨,讓他們安心搞科研,安心做事。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要加強數(shù)學、物理、化學、生物等基礎學科建設,鼓勵具備條件的高校積極設置基礎研究、交叉學科相關學科專業(yè),加強基礎學科本科生培養(yǎng),探索基礎學科本碩博連讀培養(yǎng)模式。要加強基礎學科拔尖學生培養(yǎng),在數(shù)理化生等學科建設一批基地,吸引最優(yōu)秀的學生投身基礎研究。
我認為這是非常好的方向,基礎研究平臺和人才培養(yǎng)與經濟基礎有相當大的關系。大型科技基礎設施需要經費,科研人員待遇也需要提高,不能“買得起馬、配不起鞍”。只有待遇提高上去,我相信,會有很多孩子以自己的興趣而非收入來選擇專業(yè)。那樣的話,我們基礎研究也就不愁沒有接班人了。
編輯:秦云
關鍵詞:基礎研究 光譜 崔向群 光學儀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