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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論的三個維度
?——今天,傳統(tǒng)人文思想與觀念如何發(fā)揮活的作用
今天,我們在認可中國古代文論取得重要成就的同時,必須看到其中還是有些有待發(fā)展的路徑與空間。近年來,我反復強調一個問題,就是我們的知識成就以絕對優(yōu)勢碾壓了我們的理論成就。
理論與知識,本來是學科的兩個輪子,如果漸偏于一端,不能不說是一種學術內在的不平衡。理論有兩個大的面向,一個是中國文學學科內部的理論,即文學史與文學批評的理論。近年來,基于中國文化意識的自覺,學界對于五四外來文學史觀與文學理論有較大突破。譬如,我們不再囿于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理論來闡釋中國文學。植根于道教與佛教文化同文學關系的研究,《紅樓夢》等小說不再僅僅是反映封建社會末路光景的作品,而更包含了道教與佛教的價值體系及其文學敘事模式,如劫運模式、謫降模式,表達存在與時間之間,貶謫與救贖、永恒與無常、無情與有情的關系,具有高度的隱喻性與哲理意味,由此可以發(fā)展出一套中國小說詩學。而我對比李白與蘇軾,發(fā)現(xiàn)我國詩學乃至整個東亞詩學中,都有天仙與地仙的區(qū)別。同樣是浪漫主義的詩人,如果從道教文學的“游”與“憂”的內部角度切入觀察,李白偏于天仙降謫而東坡偏于地仙游世。這是文論對于文學史的貢獻。這方面的空間還很大。
但我在這里主要不是談內向性,而是從外向性,即中國文論對于當代文化的意義的角度來談理論。任何一個理論性的學科,如果沒有內向性,就缺失了可持續(xù)發(fā)展的一面;沒有外向性,即成為封閉小圈子的自娛自樂。簡單說,理論的外向性有三個維度:第一,對于現(xiàn)代的批判性,第二,對于當下中國文化思想的建設性,第三,對于人類未來的前瞻性。如果我們對中國文學的理論性真有充分的自信,應該努力將其表現(xiàn)在這三個維度。下面分別簡述論之:
中國文論的批判性:正人倫、美教化、移風俗
批判性有兩層含義。第一是講大義,即理論對時代問題的積極回應。本來,20世紀以來的中國文論已經大大不同于傳統(tǒng)的詩文評,不同于傳統(tǒng)學術中的辭章之學,而是將義理之學包含在內。朱東潤先生晚年寫《元好問傳》時,曾經一針見血地指出: “女真人居然統(tǒng)治了北中國一百一十幾年。他們統(tǒng)治方法,第一是注重文采,其次才談到義理。為什么?因為義理不能多談,談多了是對于外來的統(tǒng)治者不利的。文采才是最實用的東西。無論平仄對偶、鴛鴦蝴蝶,都可以談,而且談多了對統(tǒng)治者更有利。因為談了,他們就沒有功夫談現(xiàn)實、談政治,這都是與統(tǒng)治者有關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第25頁)我們今天并不是處于女真人那樣的統(tǒng)治下,為什么不可以理直氣壯地談義理呢?
而治現(xiàn)代文論者,又普遍存在一種誤判:即認為“主體、意識形態(tài)、階級等等理論話語在20世紀語境中之解釋效力顯然遠甚于境界、虛實、氣韻、筆法等等古典文論的概念、范疇和術語”。這一方面是懂得這些概念有深義,不能隨意套用;另一方面也是以偏概全,以為中國古代文論只是一套辭章之學。中國文論中的美刺、諷喻、變風變雅、變今之俗、文以載道、歌詩為時為事而作,以及董仲舒所說的國身通一之旨,天民先覺之義,都是文論的義理。但我們比較忽略這個方面。文論在政治性方面,還沒有真正形成一個強有力的、足以影響現(xiàn)代文論與文化的論述系統(tǒng)。我最近欣喜地看見劉鋒杰先生的新著《文學政治學》,用了相當大的篇幅融入了古代有關文章與道義的觀念傳統(tǒng),這是一個自覺的批判性的傳統(tǒng)。如何營構中國文論政治學價值體系?如何讓那些做當代文論的學人,有豐富的資源可利用,仍然有很大的理論發(fā)展空間。
批判性的另一層含義是當下性。當今互聯(lián)網時代,新數(shù)字技術與人工智能為中文寫作創(chuàng)造了大眾大規(guī)模自發(fā)參與的情境,知識獲取、知識生產、寫作傳播與表達的方式都發(fā)生了更新轉型。這個變化仍在進行中。這當然是一柄雙刃劍。我曾經對于自媒體的滑稽戲謔言談現(xiàn)象給予相當正面的肯定:當代網絡語文的反諷與幽默都具有自下而上的“草根政治性”。但事情又是復雜的,隨著信息化洪流、自媒體表達及社交媒體的流行,從消極的角度來看,一方面,網絡語文所營造的“后真相”時代的真相將越來越不確定;另一方面,人們的語言表達越來越重復,抄襲風、碎片化、圖片化、淺俗化,甚至口水化、粗暴化盛行。
面具之下,無序與暴力橫行,有一種可稱為“踩踏美學”和“流量思維”的寫作,像一個幽靈一樣在網絡徘徊。中文寫作的問題、危機與契機,前所未有地提到當代文化思想的前沿位置,對我們提出了重要的挑戰(zhàn)。中國文論、中國文章學不能一頭埋進沙堆里成一駝鳥,完全不顧中文生態(tài)的重大現(xiàn)實變化。中文寫作與中國文論即文章學,有沒有關系?孟子論“知言”說: “诐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絕沒有過時。——什么是偏頗的言論?什么是過激的言論?什么是背離正道的言論?什么是滑頭的言論?同情、同理,即感應、感發(fā)、共感,仍是寫作與批評的金律。如此,主體與對象、知者與所知者,才能和解。而古典文論背后的思想框架,即理/欲、正/邪、文/質、清/濁、雅/俗還是重要的區(qū)分標準。
此外,當代文學有娛樂化、消費化、商業(yè)化、私人化的傾向,如何以中國文論對癥治藥?中國文章論的主流價值,是要鼓天下之動,動人心之情,正人倫、美教化、移風俗,如果為文而無功效,雖語言華美技巧高妙,但與《禮記·曲禮》所謂“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中的鸚鵡與猩猩,又有什么區(qū)別?與歐陽修《送徐無黨南歸序》所謂“草木榮華之飄風,禽獸好音之過耳”,又有什么不同?古老的傳統(tǒng)人文思想與觀念,究竟能否在今天復雜而多樣的語文生態(tài)中,活生生地發(fā)揮作用,這是每一個從事與關心文論的同行都應該去面對、去了解的事情。
中國文論的建設性:如何消化西學為我所有
建設性也有兩層含義。一是大戰(zhàn)略目標。我們黨已經把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作為基本戰(zhàn)略目標。社會主流價值回歸中國,回歸文化的自覺。以中國文化為主體,消化吸收西方文明的滋養(yǎng),這也是包括中國文論在內的理論工作很重要的建設性任務。近年來學術文化界都提出了“中國性”的問題。
中國性的問題意識,其實質是如何消化西學為我所有。不能看表面的現(xiàn)象與短暫的成果。想想看我們的先賢完全消化佛教文明這一頓大餐,花了差不多上千年時間。那么我們目前的研究成果、課題以及相關的一些學術會議,只不過是大目標中的一個個小目標,是這條長河中一朵小小的浪花而已。人生何其渺小,文明何其偉大。我一直主張的后五四時代建設性的中國文論,核心命題即一點點消化西學,逐漸建立自我文化主體性。這是一個長程的文化接力。如果說五四是中華文明的一次脫胎換骨,死而后生,那么,后五四就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新的開端,生生不已的古老文明的新的征程。如何消化西學?我再舉一個小小的例子,錢鍾書先生《管錐編》里所講的“體用”概念,是一個典型的個案。體用的概念,確實是佛經先用的,但類似“體用”的思維方式,卻是先秦以來就一直有的。錢先生的這一個案,是一個觀念史的成果:先有諸己、慢慢吸收,化西為中,這可能是中西文論思想的一個規(guī)律。錢先生得出的結論是: “東海西海,心理攸同?!边@對我們今天的理論建設,尤其是無休止地爭論姓西還是姓中,依然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理論的建設性的第二層含義,是關乎世道人心的教化,是關乎人的素質的久久為功的培育。其實,文質彬彬、詩禮傳家、孔門四科: “德行”就是修身, “言語”就是做人, “政事”就是做事, “文學”其實是傳承古代的典籍,就是做教師,整個全人的發(fā)展是中國的古典核心??组T文學觀,很多人認為只是古老的文學史前史的化石,然而其中根本宗旨,是養(yǎng)成健全的人格;辭章之學本身,就具備了文明教化的重要義涵。寫作能力與溝通能力、思維能力、協(xié)作能力、思辨能力、創(chuàng)新能力、審美感受能力、價值判斷能力等的關系,寫作與自我成長的關系,無疑是現(xiàn)代社會普遍承認的。此外,我們不能不承認有些概念是中國文論獨有的,譬如“風”,一個人有沒有內在的精氣神,就是“風神”;一個國家、一個時代、一個共同體,有沒有內在的精氣神,就是“風氣”。錢穆說,西學講潮流,中學講“風氣”。這有很深的義涵。潮流趨新尚變,潮流相斗相克, “風氣”更為穩(wěn)定、基本、長久,由精英主導,上下相生相孚。君子之德風,風行草上,形成社會人心的主流價值。 “風氣”與政治意識形態(tài)有關系、有重疊,但不是一回事。 “風氣”更多的要靠知識社會與文化人的心智習性、集體認同與德性共識,要有意識有制度地增大主流知識人對于社會思想文化問題的參與權、話語權與權威性。
中國文論的前瞻性:新新不己的動力
幾千年的中華文化當然是一個不斷發(fā)生和變化的動態(tài)歷史過程,這個文化傳統(tǒng)的內在生命,就是一個不斷調適自身、新新不己的動力。唯此之故,理論的前瞻性更體現(xiàn)在中國文論在世界文明體系中的應有貢獻。譬如,先秦及早期中國文化中的關聯(lián)思維,佛教的諸法無我與西方現(xiàn)象學的情境論,宋代平淡論與消費主義潮流批判,天人合一思想與世界的返魅,佛道思想的“無”與深生態(tài)學,以及莊子的魚樂/以明/天機,禪宗的破執(zhí)無住,古典中國凡此種種的美學智慧,如何回應現(xiàn)代性的機心、科技優(yōu)勢對于人生的打造、理性化的規(guī)整與功利主義的效率優(yōu)勢,以及排他性的物質主義的文明同質化和海德格爾所批評的“世界僵死”等等,可謂“活中化西”,都有很豐富的學理與足令人操心的事項。深深海底行,才能高高山上立。對中國文論的文脈了解得越深,就越是會對中國文論的前瞻意義充滿信心。
最后要回過頭來講的是,理論在傳統(tǒng)中國,畢竟與西方理論不一樣。我長期堅持習太極拳,體會氣與身的義理。有一次與道教學者李豐楙聊天,他說:陳氏太極就講究一個“纏”字。果然我恍然悟到其中的上下左右、輕重遲緩、欲揚先抑、呼吸吐納,甚至身心合一、神形互動等,都與這個“纏”字相關。我們是理論與文本,理論與價值、智慧融為一體的,不是為理論而理論,為體系而理論——錢穆認為那是一種理論自身自戀式的“張皇夸大”: “中國人從事學問,皆從其當身當代日常人生親切行事之實際需要,有情義、有思想,一本自然,而不加以人為之過分張皇與夸大?!?(《晚學盲言》,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第326頁)其實,嚴整成套架構的邏輯體系,是西方知識論的特色。我們講的“體”是身體,是生命,與體系相對應的一個概念是“魂魄”, “魄”是“體”的功能, “魂”是這些功能的總稱, “魂”也是超越“具體”生命的精神存在樣式。
(作者為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
編輯:陳姝延
關鍵詞:中國 文論 國文 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