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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才智:白居易與藏書
在藏書史上,白居易還是和氏璧,鮮有人留意。其實白居易能有今日之聲名,除了水平高、數(shù)量多、壽命長這些原因外,與其善于藏書也頗有關(guān)系。“生前富貴應(yīng)無分,死后文章合有名?!边@是他寫給好友元稹和李紳的感慨。感慨還不算,而且付諸實際。為了完整妥善且久遠(yuǎn)地藏書,綜合權(quán)衡謄錄成本與散佚的風(fēng)險,白居易作出周密安排,將著作抄寫5部,分藏給家人和不同的寺院,去世前一年,他在《白氏集后記》中說:“詩筆大小凡三千八百四十首。集有五本,一本在廬山東林寺經(jīng)藏院,一本在蘇州南禪寺經(jīng)藏內(nèi),一本在東都勝善寺缽塔院律庫樓,一本付侄龜郎,一本付外孫談閣童,各藏于家,傳于后。其日本、暹羅諸國及兩京人家傳寫者,不在此記?!笨芍^用心良苦。
其中藏在東都洛陽勝善寺那一部,有好友李紳的點贊,名喚《題白樂天文集》,又作《看題文集石記因成四韻以美之》,贊曰:“寄玉蓮花藏,緘珠貝葉扃。院閑容客讀,講倦許僧聽。部列雕金榜,題存刻石銘。永添鴻寶集,莫雜小乘經(jīng)。”以珠玉之珍,贊樂天詩文之美;以鴻寶之集,譽香山著述之貴。不僅與佛經(jīng)同列,而且地位還非小乘雜經(jīng)可比。這樣到位的推重,出自與樂天同年生同年卒的李丞相,果然不孚所望,夢想成真——《白氏文集》成為目前唐代保存最完整的詩文集。而且預(yù)言落實,名不虛傳———樂天已經(jīng)與李杜齊名,在日本、泰國諸國,聲望甚至還要更高。
不但善于收藏自己的著作,白居易在藏書史上,還曾擔(dān)任主管官藏經(jīng)籍和圖書的秘書監(jiān),這是從三品的秘書省高級長官,其《閑行》詩云:“專掌圖書無過地,遍尋山水自由身”,可見其盡職盡責(zé)。在私人藏書方面,則其有專屬的“池北書庫”。池北書庫建造在哪里呢?在東都洛陽。范鳳書在《中國著名藏書家與藏書樓》說是在今天洛陽白園的樂天堂,這可不對。在哪兒呢?在洛陽東南偏點兒,當(dāng)時風(fēng)土水木最佳勝之處!東南偏哪里呢?當(dāng)時的黃金地段——履道里!履道里在何處?西北隅,當(dāng)時更是風(fēng)土水木最佳勝之處!西北隅第幾處宅第呢?第一第!
白居易的池北書庫,方圓十七畝,屋室三之一,水五之一,竹九之一,其間還有島、有樹、有橋、有路。水香蓮開之旦,露清鶴唳之夕,主人酒酣琴罷,吟風(fēng)弄月,這樣的藏書之所,讀書之地,可謂古今無兩。來看池北書庫主人自己的感受:
十畝之宅,五畝之園,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勿謂土狹,勿謂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息肩。有堂有亭,有橋有船,有書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須颯然,識分知足,外無求焉。如鳥擇木,姑務(wù)巢安;如蛙作坎,不知海寬。靈鵲怪石,紫菱白蓮,皆吾所好,盡在我前。時引一杯,或吟一篇。妻孥熙熙,雞犬閑閑。優(yōu)哉游哉,吾將老乎其間。
池上佳境,淡淡寫來,疏淡點染而已,而欣然之意,已出言外。古今藏書者多矣,但如此優(yōu)哉游哉者鮮矣。蘇東坡云,白樂天事事可及,唯風(fēng)流一事不可及。我覺得,風(fēng)流竹林七賢亦可及,唯此襟懷淡宕不易及也。“一編長慶集,三復(fù)池上篇?!鼻宕U道堂主人陳文述也是白居易的粉絲,他傾心之處,即其“隨遇皆欣然”的人生態(tài)度,《畫屏懷古詩》其二十八的這句,正點出《池上篇》是白居易思想要義之體現(xiàn),在《白氏長慶集》里十分重要,所以受到彭年、錢穀、董其昌等明清書畫家的鐘愛。白居易還有《府西池北新葺水齋即事招賓偶題十六韻》,說的也是池北書庫,前面新修水齋,詩的結(jié)尾講:“讀罷書仍展,棋終局未收。午茶能散睡,卯酒善銷愁。檐雨晚初霽,窗風(fēng)涼欲休。誰能伴老尹,時復(fù)一閑游?”書棋為伴,茶酒相隨,風(fēng)休雨霽,真無所不適,使人恨不能穿越時空,以應(yīng)白尹之邀,一赴池北,為此閑游。
不同于后世藏書家,池北書庫主人的藏書并非意在收藏,主要是為了閱讀和利用。白居易曾利用藏書,編纂《事類集要》,又稱《白氏經(jīng)史事類》,即后來通稱的《白氏六帖》。編纂流程是帶領(lǐng)門生,首先采集經(jīng)籍,攟摭史傳,分別事類,區(qū)分匯聚,事提其要,類歸其門。然后列置七層書架,上置陶瓶,多達數(shù)千,其上標(biāo)寫門目名類,將寫好的紙條放入分好類別的陶瓶中,編輯前從陶瓶中倒取,輯錄成書。在抄本時代,《白氏六帖》無疑是作家們援引典故、擷取辭藻的寶庫,在當(dāng)時被稱許為不語先生。在今日,于文獻學(xué)而言,這部聚舊成新的類書,不僅富有輯佚和??钡葍r值,也能幫助我們了解白居易藏書的大致框架和范圍,考見其收藏和閱讀興趣,從而了解其文化素養(yǎng)的淵源與知識背景的形成。
白居易的池北書庫,在唐代詩人中絕無僅有,引來后人無數(shù)艷羨。北宋名相韓琦營造醉白堂,所醉之“白”即白樂天,蘇東坡為之撰《醉白堂記》,稱其“取樂天《池上》之詩,以為醉白堂之歌”,一段是說魏公之所有,樂天之所無;一段是樂天之所有,又魏公之所無;一段是樂天魏公之所同,并非王安石所云,只是“韓白優(yōu)劣論”。韓宰相《醉白堂》云:“戇老新成池上堂,因憶樂天池上篇。樂天先識勇退早,凜凜萬世清風(fēng)傳。古人中求尚難擬,自顧愚者孰可肩。但舉當(dāng)時池上物,愧今之有殊未全……吾今謀退亦易足,池南大屋藏群編。一車豈若萬籍富,子孫得以精覃研……人生所適貴自適,斯適豈異白樂天?未能得謝已知此,得謝吾樂知誰先?”詩酒年華,覃研萬籍,藏書池上,風(fēng)流林下,如此自適的人生,悟盡識分知足者,深諳及早勇退者,足堪先樂,足堪先醉。
歷事七朝的元代權(quán)臣許有壬,是韓琦的同鄉(xiāng),從政近50年,他題樂天《池上篇》說:“香山白公勇退于強健時,享閑居之樂者十八年,吾鄉(xiāng)魏忠獻韓公慕之作醉白堂?!痹S有壬少年時讀《池上篇》,就慨然有擺脫塵俗之想,但62歲方回鄉(xiāng)歸隱,歸作圭塘西郭,雖交游構(gòu)筑之盛不及白居易的池北書庫,但松竹荷柳,雜植之蕃茂,倒是不相上下。清順治七年,又一位韓琦的同鄉(xiāng)、畫家顧大申仿韓之意興,在明代醉白堂廢園遺址上掘地開池,取名“醉白池”,遂成園林勝景。《醉白池記》載:“韓魏公慕白居易而筑醉白堂于私第之池上,水部君(指顧大申)又仿韓而以堂名其池?!弊戆壮睾髞碓鴰滓讏@主,乾隆年間歸婁縣人稟貢生顧思照所有,曾作池園使用。
連一向鄙薄樂天詩風(fēng)的一代之宗王漁洋,都記得池北書庫,這位清代聲望頗高的詩人,也是清初著名的藏書家,今存《漁洋山人池北書庫藏書目》。他不僅徑襲白居易池北書庫之名,還鄭重其事地把自己的《池北偶談》“取樂天池北書庫之名名之”,可謂既奉又違,有點糾結(jié)。欲知其詳,可見筆者《王漁洋之于白香山——取舍避就之道》一文。
十畝園,意自閑。池有泉,竹千竿。伴靈鶴,賞白蓮。琴一張,書萬卷。詩與酒,隨遇安。歌與弦,欣欣然。己所好,在目前。陶然醉,靜參禪。天地瞬,忘其年。香山老,白樂天。長慶集,池上篇。雖為宦,若游仙。
權(quán)湊里句,以結(jié)此篇。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研究員,中華文學(xué)史料學(xué)學(xué)會副會長兼秘書長,白居易研究學(xué)者)
編輯:邢賀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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