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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紙:承載千年書畫魂
原標題:千年壽紙
世界上有各種各樣可以用來寫字作畫的紙,但沒有哪一種紙像宣紙一樣洇韻,墨一上去,即散發(fā)開來,并且一道一道的,濃淡分明,枯濕相間,韻味十足;也沒有哪一種紙像宣紙一樣富于韌性、張力,能把書法和繪畫的美感推到極致;更沒有哪一種紙像宣紙一樣不蛀不腐,長久保存,千年不變。
郭沫若說:“宣紙是中國勞動人民所發(fā)明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中國的書法和繪畫離了它便無從表達藝術(shù)的妙味。 ”誠然,中國的書法和繪畫可以通過多種載體來表現(xiàn),但沒有哪一種載體有如此強烈的韻味和表現(xiàn)力,沒有哪一種載體能把書法和繪畫的真諦演繹得如此精確完美。千百年來,書畫家們在宣紙上寫詩作畫,如果是中堂、吊屏,掛在客廳里,可以供人們學(xué)習(xí)、觀賞;如果是條幅、小品,掛在書房里,可以讓自己把玩、勵志。如果是寫信、留言在宣紙尺頁上,別人看了,眼睛一亮,會嘖嘖稱贊,不乏翰墨飄香、文采風(fēng)流。王羲之的手札《快雪時晴帖》 《喪亂帖》等,顏真卿的家書《祭侄文稿》 《劉中使帖》等就這樣百世流芳,蘇東坡的《一夜帖》幾乎一夜成名,趙孟頫的《與明遠書帖》仿佛盡人皆知,更兼那陸游與唐婉的別恨、趙明誠與李清照的相思、林覺民與陳意映的悲歌……他們都是在數(shù)不清的素箋的你來我往中表情達意、卿卿我我、生離死別、慷慨悲歌。所以,宣紙不僅記錄了生活趣事、世間百態(tài)、社會萬象、人生志趣,而且也承載著愛情的分量,傳達了一段段海誓山盟、纏綿悱惻、撕心裂肺、痛徹心骨的愛的佳話。
宣紙的發(fā)明貢獻特別巨大,宋代大書法家米芾的《研山銘》是用宣紙寫的,元代大畫家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是用宣紙畫的,近代書畫大師齊白石的《松柏高立圖篆書四言聯(lián)》是用宣紙寫的、畫的。它們流傳至今不僅讓我們目睹了原作的墨色變化、藝術(shù)表現(xiàn)和情感韻味,而且屢創(chuàng)拍賣價格的新高。這就是宣紙的作用與魅力,因此她享有“墨韻萬變”之美譽。不僅如此,宣紙還有不蛀不腐、搓折無損、千年不變之特性,贏得了“輕似蟬翼白如雪,抖似細綢不聞聲”的佳評。唐代大畫家韓滉的《五牛圖》是用宣紙作的,流傳至今已逾一千二百年,但仍然透而彌光、完好無缺,足見宣紙的韌性和耐老化程度,故宣紙又被稱為“千年壽紙” ,冠以“紙中之王”之美譽。
我很慶幸這輩子愛好書畫,經(jīng)常與各種不同品質(zhì)、性能的宣紙打交道,與宣紙結(jié)下不解之緣。我更慶幸能在宣紙的原產(chǎn)地——安徽涇縣工作和生活,有機會不斷地走進宣紙企業(yè)、生產(chǎn)車間,與造紙工人交朋友。老陳是我多年的至交,他在烏溪宣紙廠撈紙車間干了近二十年,已是撈紙行業(yè)的老師傅了。撈紙是宣紙生產(chǎn)中的一個重要流程、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是一門技術(shù)性強要求挺高的工種。他說,一般草紙、書畫紙由一個人撈就行了,馬虎一點也不要緊,而宣紙則不行,需根據(jù)尺幅的大小而定。尺幅大的,需要幾個甚至十幾個人齊心協(xié)力方可。常規(guī)尺寸的宣紙,一般由兩人配合完成。這兩人一主一輔,主為掌簾,輔為抬簾,掌簾的師傅擔(dān)負著紙撈的均勻厚薄等技術(shù)性難題,而抬簾的師傅則要圍繞著掌簾來進行,幫助完成相互間的協(xié)調(diào)配合。一段時期下來,兩人從眼神到心靈到手都非常順暢、行如流水,其默契的程度不亞于戀人間的對視、交流。老陳說,從進車間開始就站著,每天工作近十個小時,始終保持跨步、彎腰、抬手、側(cè)足四個固定動作,下班回到家感覺腰都直不起來,累得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睡覺。一雙手由于成天浸泡在水池里,不僅發(fā)紅發(fā)腫,而且發(fā)癢發(fā)爛。尤其是冬天,池子里的水冰冷冰冷的,寒氣直往骨子里鉆,有時結(jié)著冰,打開冰凍在水中撈紙,實在難以忍受。但是,當看到自己撈的紙漿變成一垛垛整齊而雪白的紙塊時,心里又有種成就感,感到無比充實。當我說我用了他撈的紙感覺非常好,特別是說到某某畫家用了也贊不絕口時,他立馬露出了燦爛的笑容,眼睛異常發(fā)亮,仿佛有說不出的幸福與自豪。
在我看來,一個從事書畫創(chuàng)作的人,不論他的字寫得有多好,畫畫得有多棒,如果一輩子不到?jīng)芸h,不能親眼目睹真正宣紙的抄造過程,感受宣紙文化的魅力,必將是終身的遺憾。因此,我非常知足,也十分珍惜。每一次走進宣紙生產(chǎn)、加工現(xiàn)場,我都把自己融入進去,摸一摸濕漉漉的簾與槽,聞一聞潦草和檀皮的味兒,用心去感受,以愛來體驗。在我的眼里,那一個個泛著褐色亮光的濕漉漉的簾、槽是極美的物象,它們和那些精美的水墨作品里的線條、顏色如出一轍,一脈相承;在我的鼻孔里,那些被碾碎的潦草和檀皮散發(fā)出來的古味,浸透著文明的氣息與文化的芳香,是我所聞過的最香的味兒。
當草皮加工工人把蒸煮、踏洗后的沙田稻草和青檀皮挪到山坡上攤曬,灰土滿身大汗淋漓的時候;當沖料工人腳踩沖碓,每時每刻都聽著刺耳的噪音,難以忍受的時候;當制漿工人把攤曬好的稻草原料和青檀皮,經(jīng)過洗滌、揀擇、胚胎、壓榨后進行漂白和配料,揮汗如雨的時候;當撈紙工人“三九”寒天,仍然把雙手浸泡在瘆人的紙漿池里,發(fā)白、腫脹、潰爛,不堪入目的時候;當曬紙(炕紙)工人炎炎夏日在火爐旁把一堆堆濕漉漉的紙貼刷于焙籠上加熱、焙干,灼熱難熬的時候;當檢紙工人把焙干的宣紙運到紙臺上,分別按不同的規(guī)格、尺寸切得整整齊齊、干干凈凈,磨破手掌結(jié)出繭,疤痕累累的時候……我的眼睛潮濕了,我的心靈震撼了。此刻,除了感動、感激,除了尊重、欽佩,還能說些什么呢?難怪國畫大師李可染,那一年秋天到?jīng)芸h宣紙廠參觀,一進車間就默默無語、熱淚盈眶了。首先,他向工人師傅們脫帽,三鞠躬;然后說,你們是我的衣食父母,我沒齒難忘;接著,攤開宣紙,義務(wù)給工人師傅們寫字、畫畫。而陳毅元帥看到?jīng)_料工人每時每刻都在刺耳的噪音中忍受煎熬時,更是揪心,夜不能寐?;鼐┖罅⒖探蟹蛉藦堒缂膩韮纱蟀?,以解除沖料工人們的煎熬。此情此景,歷歷在目,今天想來都令人感動,不無溫暖。
我每次寫字或作畫之前,都小心翼翼地把宣紙鋪開,生怕碰壞了它;或拿在手上凝視許久,認真品讀它的成分,仔細揣摩它的習(xí)性,大有把玩珍品、愛不釋手之感。試筆之后,方才透徹地領(lǐng)悟,生宣是用來作行草書和畫山水花鳥的,熟宣當然寫字畫畫都行,但韻味稍遜。凈皮以作小楷和水彩畫為宜,特凈當然作工筆畫最佳。而棉料、黃料呢,無論是寫行草還是作篆隸都不失為上品。但是,如果是仿古宣或灑金宣,作什么字畫什么畫卻又是另一番趣味與感覺了。我喜歡在生宣上寫草書,一筆下去不容遲疑,線條在洇韻的紙上奔跑,強勁有力,一氣呵成。因此,在各種書體中,我最喜歡和擅長的還是草書。我更喜歡在特凈上畫寫意花鳥,隨著墨色的變化,花顏色的濃淡與鳥羽毛的明暗,一層一層的,顯露無疑。
當然,在平時的書畫練習(xí)中,我也曾嘗試過使用其他紙,比如:廣西都安的紙、四川夾江的紙、浙江富陽的紙、福建漳州的紙等等。但比較而言都不如宣紙,甚至差得太遠。故用宣紙寫字、畫畫慣了,倘若驟然丟開它,以其他紙來代替,已根本不可能了。“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我已離不開它,宣紙儼然成了我的至愛和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這就是宣紙,千年之壽,紙中奇珍。
編輯:楊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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