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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著《早知道在家待這么久》的漢子 其實是個文藝青年

2020年04月15日 14:04 | 來源:中國新聞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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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男人留著大胡子,戴圓片墨鏡,頭上扣著皮帽子,穿綠棉襖,用一張銀行卡撥著三弦,操著一口濃重的西北口音,唱起“早知道在家待這么久,我也不會只買兩包紅蘭州。早知道在家待這么久,我就應該多拉拉妹妹的手”。視頻最后,一位老人莫名走入鏡頭,唱歌的男人回頭對路過的老人說,“好聽吧?奶奶。”

這條短視頻在微博被轉發(fā)了近4萬次。歌詞切中了疫情中許多人宅在家中憋悶的情緒,西北民歌改編而來的曲調(diào)既陌生又熟悉,它詼諧、無奈又讓人們有些悵然,這個看起來土味盎然的短視頻,讓人們知道了這個叫做張尕慫的男人。

其實,他是個民謠歌手,出唱片,參加音樂節(jié),作為主角被人跟拍過紀錄片,在民謠圈子里早就被人熟知,只不過這一次意外地以這樣的方式被大眾所知。

過年、新冠肺炎

臘月二十三。民謠歌手張尕慫在甘肅天水、定西等地方采風結束,回到家鄉(xiāng)甘肅省白銀市靖遠縣的一個小山村。那時,他覺得這個年會和過去每年一樣,一大家子熱熱鬧鬧過春節(jié)。

除夕前,張尕慫專程騎著紅色三輪車,給自己辦了點年貨:一包火柴,兩包紅蘭州煙,灌滿一個塑料桶的兩斤白酒。

但誰也沒想到疫情暴發(fā)了。大年初八,村里的路已經(jīng)被封,張尕慫家里沒菜了,只能吃過年剩下的東西。家人坐在一塊念叨,“早知道在家待這么久,咱們應該多預備點菜,多買點肉。”張尕慫聽著聽著,就借著家人念叨的話題,唱了起來。

第二天,張尕慫坐在院子里,將這首即興而成的歌《早知道在家待這么久》錄成短視頻,發(fā)在抖音、微博,迅速走紅。視頻里的歌詞,是他隨口哼的,曲子改編自西北民間音樂《雪白的鴿子》,在他之前,另一位西北民謠歌手趙牧陽,曾用這首曲子唱過《早知道黃河的水干了》。

歌曲走紅,并未給張尕慫生活帶來多大變化。他每天發(fā)微博,看手機時間卻并不多,“你不看手機的話,你在農(nóng)村整個人的狀態(tài)很好?!彼麑Α吨袊侣勚芸氛f。

新年里,張尕慫更愿意坐在院子里看月亮,和家人一起聊天烤串或者晚上陪叔叔們打牌。其實,疫情最重的那段時間里,張尕慫不只寫了那一首歌,他還寫了調(diào)侃防疫亂象的《防疫農(nóng)業(yè)搖滾》《疫情小唱》,記錄防疫標語的《防疫宣傳標語語錄》,以及講述李文亮事件的《訓誡書》。一共10首歌,有抒情,有諷刺、有批判,連在一起,記錄了疫情的不同切面。這些其實是民謠這種音樂的本意,興觀群怨都在其中。

盧中強是“民謠在路上”的創(chuàng)始人,去年,他的公司“十三月”簽約了張尕慫。聊到張尕慫在疫情中的歌,他會想起周云蓬寫的《中國孩子》,川子寫民生艱辛的《幸福里》《掙錢花》和《我要結婚》,“歌里有人文精神和現(xiàn)實批判的承載。我覺得作為歌者,應該對社會變革、現(xiàn)象、事件做記錄。”

這些歌曲發(fā)布之后,張尕慫被有些人賦予了“斗士”色彩,甚至有律師找到他,想讓他將一些案件改編成歌曲,以引起關注,而另一些人則開始來到他的微博下,指責他。

他此前曾參加過選秀,但最終沒有播出,還努力想登上地方春晚,也沒成。對于張尕慫而言,寫那些歌的時候,他沒那么多人文精神和現(xiàn)實批判意識,只是喜歡即興記錄生活,這也是西北民歌的傳統(tǒng)。他寫歌的方式很隨意,生活中遇到有意思的事,就即興變成歌曲。

他還有一臺DV和一支錄音筆,從10年前開始記錄家里的影像。有些錄下的聲音會成為他歌曲中的素材,比如手摸稻子的聲音、耕地犁田的聲音、打呼嚕和咳嗽的聲音。他出生的甘肅鄉(xiāng)村,貧瘠、偏遠,卻民歌氛圍濃厚。那時,村里每年的廟會,就像村莊里的音樂節(jié)。他的父親在廟會上吼秦腔,叔叔玩秦琴、三弦、板胡。耳濡目染,他從小就會寫歌玩。

那會的山村供電極不穩(wěn)定。他和弟弟、妹妹,專門編了首歌叫《停電了》。他家有頭驢,他也和家里的小孩給驢寫歌”。

城市、姑娘漂亮

如今,張尕慫歌曲中最具辨識度的元素,依然是濃烈的西北民歌味道。他每年會花上三個月,穿梭于青海、寧夏、甘肅的村莊和鄉(xiāng)鎮(zhèn),和民間藝人聊天,學習音樂,但他卻說,他很長一段時間,“忘記家鄉(xiāng)的調(diào)子了”。

這要從2000年說起。那年,張尕慫正上初一,得知村里的初中即將取消。他讀的初中,已經(jīng)連續(xù)三年沒有學生考進縣城一中。老師也越來越少,一些教師回家種地,一些教師去了城里。

那正是中國城市化的起點。張尕慫開始能見到外地打工回來的村民,他們帶回了新奇的東西。有人買了摩托車,有人腰間別了BB機。那時張尕慫家里的電視,只能收到兩個臺,一個是央視一套,一個是當?shù)氐陌足y電視臺。這種條件下,張尕慫能獲得的音樂資源,除了民間音樂,僅限于外地打工回來的年輕人哼唱陳星的《流浪歌》和陳紅的《常回家看看》。

村里初中取消之后,張尕慫去了鄉(xiāng)里讀書,每天起大早,翻兩座山去學校。初二那年,班級轉來一個父親在城市做包工頭的學生,戴著眼鏡,同學管這個人叫“外星人”。有幾天,“外星人”用隨身聽播放了何勇的歌曲《姑娘漂亮》。就是這幾天,聽到這首歌的張尕慫覺得,自己“想做這個”。

聽到這首歌之后,夜里,張尕慫開始經(jīng)常站在村里,一站幾個小時,望著遠處白銀市的街燈。對于生活在偏遠、落后山村的張尕慫,白銀市結結實實地投射了他對城市的向往。

那年,張尕慫的叔叔在白銀市強灣鎮(zhèn)給政府蓋食堂。張尕慫在叔叔的工地打了兩個月工,掙了210塊錢。他花180塊錢買了人生中第一把吉他。這是他第一次來到白銀市,那天他穿著迷彩服,臉上有油污和灰塵,走在街上覺得“很不好意思”。

有了吉他,練琴卻沒人教。早先,他跟村里的民間藝人學過三弦,就用彈三弦的方式摸索著彈吉他。以至于多年之后,他最初開始在酒吧演出時,連大橫按的和弦都不會。后來,他去網(wǎng)吧找遍各種音樂網(wǎng)站,下載了周云蓬、萬曉利、二手玫瑰等獨立音樂人的歌曲。也是從這時起,他很少聽民歌了,“我忘了家鄉(xiāng)的調(diào)子?!彼f。

高三那年,他出生的村子大旱,村里決定集體搬遷到附近的劉川鄉(xiāng)。搬遷后,張尕慫發(fā)現(xiàn)家里的木門不見了。門上面曾記錄了他們一家四兄弟姐妹的身高,他們每長高一點,就劃一道線。搬遷之后,村里舉辦廟會的次數(shù)迅速減少,這種承載著西北民間音樂的儀式,從逐漸現(xiàn)代化的村莊中慢慢退出。就像當年張尕慫聽到了《姑娘漂亮》之后就忘記了家鄉(xiāng)的調(diào)子,有些事情,不可回轉。

土地、民間音樂

2008年,張尕慫進入中南林業(yè)科技大學讀書。他之所以選擇這個學校,是因為他覺得家鄉(xiāng)到處都是黃土,他想給家鄉(xiāng)栽上樹。但真的讀了大學之后,他覺得很多課程都是在應付差事。大二起,他大量翹課,將時間花在音樂上。他在校內(nèi)組了一個名叫“獵人”的樂隊。那時的歌曲是搖滾風格,如今張尕慫回看,覺得是大學生的無病呻吟。

大三那年,有一次他和4個樂隊成員在長沙一家酒吧排練。彈到副歌,張尕慫無意哼出一段他童年聽過的西北小調(diào),抬起頭時,發(fā)現(xiàn)每人的眼神里都透著一股驚喜。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曾經(jīng)最熟悉的東西,有不同凡響的力量。

暑假的時候,他去了青寧采風。師傅帶他到一個茶館,一邊聽一邊錄。也是這一年,張尕慫開始在全國各地“流竄”演出。他在豆瓣上挨個給各地的Livehouse、酒吧發(fā)私信,詢問是否能給自己一個演出的機會。有時在酒吧演出,他就住在酒吧。有時在地下通道演,就睡在地下通道。

此時,他寫的歌已經(jīng)從大學生式的矯情變?yōu)閷r(nóng)村生活的白描。一些歌里的故事,取材于他童年村子里的真事,比如《張老漢》原型是他村里的“首富”,是村里第一個去蘭州吃過面,有9個女兒的男人。

放眼西北出身的民謠音樂人,幾乎都像張尕慫一樣,在民間音樂中汲取營養(yǎng)。比他更早的有趙牧陽、野孩子、低苦艾和蘇陽。蘇陽比張尕慫年長20歲,音樂軌跡很相似,先被搖滾樂吸引,最終卻在民間音樂中找到自己的表達。

2012年,張尕慫選擇從大學退學。之后的演出節(jié)奏堪稱瘋狂,最多的一年他給自己安排了103場演出,自嘲“民謠流竄犯”。

在張尕慫離開學校的第二年,紀錄片導演張楠決定把他當做拍攝對象?!八麑r(nóng)村經(jīng)驗有一種很肯定、很積極的態(tài)度,但他在城市里巡演,又是一個很現(xiàn)代的事情,這個事情就很有趣。”張楠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在張楠的紀錄片《黃河尕謠》中,有一幕是張尕慫對著曠野喊,“張尕慫,你一定能紅?!钡B續(xù)演出兩三年之后,還是沒紅,生活漸漸穩(wěn)定下來。2015年,他結了婚,定居在大理龍尾街。現(xiàn)在他每年三個月住在大理,用來休息,再花三個月采風,其余時間用來巡演。

去年10月,在北京江湖酒吧,“民謠在路上”的創(chuàng)始人盧中強看了張尕慫兩個小時的演出后,決定和他簽約。在盧中強看來,張尕慫與其他民謠歌手相比,最大的優(yōu)勢,是唱歌沒有儀式感,“不管是在酒桌上,還是大家聊天的時候,隨著狀態(tài)就出來了?!?/p>

沒有演出的日子里,張尕慫將自己隨口哼唱的歌曲,發(fā)在抖音和微博上,平均幾天發(fā)一條。他沒想到,直到2020年的春節(jié),在這場席卷而來的疫情里,他即興唱出的那些歌,讓自己頭一次“紅了”。

《中國新聞周刊》2020年第13期

編輯:楊嵐

關鍵詞:張尕 尕慫 ,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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