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響

當楊仁旺回到江西老家時，他頂著父親要跟他斷絕關系的壓力，眼里只有他的教育理想。

他希望培養(yǎng)學生的批判性思維和公民意識?？稍诩亦l(xiāng)，孩子們?yōu)閼犊荚嚻Ｓ诒济?。楊仁旺想講自己設計的課程，連最基本的課時都無法保障。

他不想再成為應試的工具。2006年回到北京后，他的課終于有屬于自己的固定課時和一群有精力去實踐的學生。課堂的形式很像大學，他會布置給學生一些題目，比如調研菜市場的社會階層。這些中學生視野開闊，會在指導下閱讀文獻、設計問卷，實地觀察、訪談，最后進行小組匯報，并形成書面報告。

“目前，想實現(xiàn)我的夢想，可能是要待在北京這樣的大城市?！睏钊释f。

但在組成家庭后，從不關心戶口的楊仁旺，卻被現(xiàn)實一次次提醒著。錯過了北京戶口，意味著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沒有戶口的他，買房要提供連續(xù)繳納5年社保的證明，買車需要提供暫住證，暫住證卻要定期續(xù)辦，等到換發(fā)居住證時，他要零點去排隊，在寒風中等待了整整8個小時……

正在長大的兩個孩子，更不斷提醒著楊仁旺戶口的重要性。非京籍的孩子在中考后不能進入公辦高中，京籍孩子高考時被北大、清華等頂尖高校錄取的機會更高。

上海交通大學教授陸銘對記者說，戶口對年輕人影響很大。直接影響是在城市獲得就業(yè)崗位和公共服務的一些待遇的差別。比如，廉租房只針對本地戶籍人口，比如外地人的孩子在京滬受教育待遇不平等，甚至網約車資格也要本地戶籍才能開。

他認為，這些做法對一線城市的一個威脅在于，可能會失去有創(chuàng)新活力的群體。任何行業(yè)和職業(yè)都是金字塔，年輕人是金字塔的底座?！皼]能讓年輕人留下，底座就沒有了。高端的人哪來呢？”

“我們的城市總是有一種掐尖兒的思維。我們總希望有麥當娜，不希望有年輕時期的麥當娜——她可能是個住地下室的窮人。”他說。

對于執(zhí)著于戶口的求職者而言，戶口最大的用處，就是可以避免孩子入學時遇到的這些麻煩。

一位2015年畢業(yè)、現(xiàn)就職于某政策性銀行的男生總結了身邊人熱衷戶口的主要理由：“人云亦云，這個影響還是蠻大的，前輩們都說要拿戶口，不明覺厲；買房、小孩上學、中高考這些，還是很現(xiàn)實的；對于未知的恐懼，雖然拿了暫時也沒啥用，但手中有糧，心中不慌?！?/p>

另一位年輕人則認為，從長遠來看，戶口制度是“肯定會終結的”。問題在于，“也許10年戶口就消失了，但是8年后你的孩子就要上學了?！币虼耍瑧艨趯Υ蠹襾碚f是基于現(xiàn)實的可選項之一，“戶口，對大多數人而言，就是個綁架了太多其他價值可選項的身份證明”。

“中國未來的趨勢，不斷放松戶籍制度對勞動力流動的制約，提高勞動力資源的配置效率，增加社會公平性。”陸銘說。不過，也有人回應：前提是超大城市的人口負載能夠承受。

選擇

復旦大學人口研究所所長王桂新教授觀察到，北京、上海等特大城市對人口的控制，已使人才開始更多地流向杭州、深圳、長沙、武漢等大城市。

他認為，“上海連續(xù)多年GDP占全國比重的下降、全國三大科學獎獲獎數以及重要專利數的落伍等，恐怕與上海長期以來的人口控制不無關系”。

北京市教委發(fā)布的《2016年北京地區(qū)高校畢業(yè)生就業(yè)質量年度報告》指出，截至2016年10月31日，北京地區(qū)高校已就業(yè)的京外生源畢業(yè)生，有半數以上離開了北京。

陸銘提出了他心目中的解決方案：幾管齊下，科學規(guī)劃未來人口數量，增加公共服務和基礎設施供給數量，改善供給質量；充分利用管理和技術的手段緩解城市目前存在的問題。

這些學者仍在思考的問題，在楊仁旺的生活里已經暫時不再成為問題了。他看中了昌平一家家庭式學堂，大兒子已經被他送去了那里的幼兒園，并將在那里繼續(xù)讀小學、初中乃至高中。

楊仁旺與戶口問題會時不時地相遇，但他的目光從不被戶口牽引著?！叭绻惆炎约旱陌踩芯图耐性谀莻€戶口上面的話，那相當于是無視了很多可能性，把自己的人生局限在那個很小很小的范圍里面?！?/p>

對于伍聲這樣，在戶口極難拿、戶口很重要的氣氛里浸淫了6年的人來說，擺脫戶口的框定并不容易。

在這讀了6年書，他可以準確地知道，這是他實現(xiàn)職業(yè)夢想最好的地方，也是畢業(yè)后讓他在物質上可能最匱乏的地方。而戶口，不過是在這里生活的一塊敲門磚。

2016年年底前，伍聲終于找到了一份能解決北京戶口的事業(yè)單位的工作。

去年11月，北京霧霾正濃?；加羞^敏性支氣管炎、過敏性結膜炎等五種呼吸系統(tǒng)和眼部疾病的伍聲，去朝陽區(qū)某國際小學主持活動。到學校時才發(fā)現(xiàn)，這所小學里有一個封閉的罩子，內部是不被霧霾侵擾的空氣系統(tǒng)。

這所學校每年的學費超過20萬元。那一刻伍聲突然覺得，“有資本才有更多選擇，比戶口能給我的更多”。

伍聲的腦海里無數次出現(xiàn)這個畫面：如果留在北京，按照有戶口的這家單位的月薪水平，“也許30歲時，我還在租個次臥或者一居，爸媽來了，他們睡床，我睡地上”。

他最終選擇了這樣的路：他拒絕了那家事業(yè)單位，準備接受外地的一份工作。“在我感興趣的領域內，按照狀態(tài)和常理，我兢兢業(yè)業(yè)可以得到我想要的生活。比起戶口把我拴著，再掏空家里的老底兒在燕郊買個房子，我沒辦法，只能離開?！?/p>

他說：“我應該不會留在北京，除非發(fā)生奇跡?！?/p>

（應采訪對象要求，伍聲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