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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歲農(nóng)民28年3次外出打工 因衰老被辭退再出不去
在深圳打工的塘山村老鄉(xiāng)一起聚會
二
在浙江東陽的工具廠,陳德才感受到了久違的幸福。工廠提供一個大蒸柜,一到飯點,各家各戶把米淘好再放進去,米熟了,宿舍樓香氣四溢。
他和妻子住7平方米的宿舍,就著玉米吃飯。一個月能掙3000多塊,“再撐幾年,等到小兒子讀完大學,日子就好過了?!彼傔@樣想。
一個突如其來的電話打碎了他的設想。電話那頭是女婿顫抖的聲音,陳德才在注塑機嗞啦嗞啦的轟鳴聲里聽到了噩耗,38歲的女兒沒了。
他和老伴坐了20多個小時的火車趕到貴陽,一路坐腫了腿、哭腫了眼睛。老兩口說不清女兒是怎么死的,只知道是意外中毒。到了停尸房,陳德才才想起來,自己有好多年沒見過這個懂事的大女兒了,她的臉還是胖胖的,皮膚黃了,身體有些部位腐爛了,眼睛閉著,永遠也睜不開了。
因為結婚,女兒前些年放棄了深圳的工作,去了丈夫的老家。可生下孩子后,迫于生計,夫妻倆又齊刷刷跑到貴陽,女兒在一家酒店洗床單被套,女婿在幾十公里外的工地上班,幾個孫子留在女婿老家。
想到這些,陳德才突然很心疼女兒,他說,他分明在女兒身上看到了昔日的自己,看到了曾經(jīng)那個為了生計四散分離的家。
他想恨女婿,為什么要把女兒帶到貴陽,留在深圳也許女兒早就當上白領了??伤薏黄饋?,女兒女婿的每一步都迫于無奈。身為父親,他不能勸女兒不要回老家結婚,他更不能勸女兒不去貴陽打工,從始至終,他“幫不上一點忙”。
失魂落魄的夫妻倆回到浙江。他的假期有限,再不回去工作也要丟了。只是妻子的狀態(tài)實在糟糕,自從看到女兒火化前的樣子,就一直神神叨叨,陳德才沒辦法,只能盼著醫(yī)生開的“那種最便宜的藥”,藥效能好一點。
他的愿望落空了。一個午后,宿舍的工友找到他,說妻子發(fā)瘋了。他順著指引,跑到后山去找,發(fā)現(xiàn)披頭散發(fā)的妻子在樹林里亂竄,毛毛蟲、飛蟲還有叫不出來名的蟲爬滿手臂,妻子齜牙咧嘴地對他笑著。
陳德才哭了。打工這么多年,這個老人第一次哭得那么傷心。
那一年,倫敦奧運會成功舉辦,神舟九號一飛沖天??蛇@些熱鬧都與他無關,也與丁成松無關。從深圳回來后,丁成松生活的半徑越來越小,最后只剩下村里的房子和三畝多的土地。
心臟的疾病有所好轉后,他迫不及待地跑到縣城,重操舊業(yè)。可才登了幾次電線塔,他的腰部就開始絞痛,尿出血,還時不時發(fā)燒。去醫(yī)院一檢查,他兩眼一抹黑——腎結石。
妻子前些年患上了嚴重的乳腺增生,干活成了難題。有時候早上,躺在床上的兩個人身子都痛,你看我,我看你,再看看破洞的天花板,沉默良久,丁成松起身,慢慢走出去干活。
拿到診斷書的那天,他忘了參加孩子的家長會,老師打電話問,他一股腦兒說了。結果第二天,本該在學校待著的老大跑回家了,對躺在床上的丁成松說,“爸爸你沒事吧?!闭f完,拿出80多塊錢,說是找全班同學借的,死死塞給丁成松,要他拿去看病。
對著天花板,丁成松無聲地哭了。
他開始徹底地害怕變故。一場持續(xù)的咳嗽、一次鉆心的胃絞痛都讓他擔心得整宿睡不著覺,他不敢出去打工,可守著這塊土地也掙不到錢,擺在他面前的,是無解的命題。
越來越多的人從各地返回。丁成松才意識到,原來老鄉(xiāng)和自己一樣脆弱,“一個變故也承受不起。”
有個老鄉(xiāng)被騙去了新疆打黑工,每天天不亮打著手電就去種棉花。當初,來招工的老板在塘山村信誓旦旦,“一個月3500元”??烧娴搅四抢铮环皱X不給,十幾個老鄉(xiāng)被分到了好幾個組,周圍都是說方言的外地人,互不認識,“謹防造反”。
他不服氣跑去理論,“為啥不發(fā)工資??!”
“你要錢還是要命?”對方直接掏出了刀子。
一年后,他坐上了返鄉(xiāng)的火車,手里被塞了幾個硬如磚頭的饃。他吃不下,餓著肚子到了家,把饃扔給狗,發(fā)現(xiàn)連狗也不吃。
這個老鄉(xiāng)后來幾乎再沒出過遠門了。他說,“我只相信我自己?!?/p>
他的弟弟隨產(chǎn)業(yè)轉移到了浙江。有一年,突遭母親去世,弟弟去找老板商量,想結清這幾個月工資,回家奔喪。但老板拒絕了他,“要么干滿一年,現(xiàn)在走一分錢沒有。”
他快給老板跪下了,假期還是沒有請下來。車間里的工友默默地聚在一起,你給一點,我湊一點,這個中年漢子的路費和喪葬費就這么湊了出來?;厝サ穆飞?,他發(fā)誓,“一定要離家近一點,最好早上知道事,下午就能回來的那種”。
可奔完喪,他還是回了浙江,離家近又合適的工作他沒有找到。
陳德才覺得,自己的性子在外面的幾十年被一點點改變了。他看到了太多無奈、太多心酸,看到了太多農(nóng)民工的默默隱忍和麻木悲傷。
最早在深圳時,曾有一個同鄉(xiāng)得了重病,幾乎所有貴州籍的工友都發(fā)動了捐款,最后,他們湊了8000多塊錢醫(yī)藥費??扇私K究沒留住。
塘山村村民楊錦云在各個工地干了好幾年,他印象最深的,莫過于每次出了事故,附近的民工總會很快聚起來。關系好點的,商量著買點水果去醫(yī)院看看,不熟的,就抓緊時間問問出事是咋搞的,哪個步驟弄錯了。
交流結束,總有人補上一句,“要小心”。
第二天,這些民工都不會出現(xiàn)在工地了。大家已經(jīng)養(yǎng)成習慣,出了事,一定會有調查取證商量賠付一堆事兒,工地的活兒一停就是好幾天。
沒有人等得起,過了一夜,還要重新去尋找新的工地,直到出事的工地再次召喚。
那時手機還沒有流行起來,很多老鄉(xiāng)遭遇了變故或者產(chǎn)業(yè)轉移,前后腳離開了所在的城市和成群的老鄉(xiāng),卻沒留下聯(lián)系方式。人一走,線也就斷了,400人四散在全國各地,好多人幾十年間再也沒見過了。
他記得,電視里有人說過,“農(nóng)民工在大城市里打工,干的是工人的工作,過的卻是流浪漢的生活?!?/p>
編輯:梁霄
關鍵詞:農(nóng)民 打工 辭退 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