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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玉霞:讓琵琶永恒地行走
2010年初,中央民族樂團赴歐洲巡演期間,我與吳玉霞一起到“巴黎音樂博物館”參觀。走至東方館,她突發(fā)奇想,隔著玻璃窗,用手勾著擺在展柜中的琵琶弦,讓我拍照。這個疊影創(chuàng)意,足見她當時的燦爛心情。一個充滿創(chuàng)造力和生命力的藝術(shù)家,總是不斷給人帶來驚喜,“不安分”的天性讓他們每分鐘都要制造意外。如同面對琵琶就渴望勾住絲弦甚至虛擬了玻璃一樣,吳玉霞的生命力一旦遇到與琵琶或相關(guān)的事,就會產(chǎn)生超“透明”的“穿越”。
吳玉霞
吳玉霞生于一個與音樂毫無關(guān)系的普通家庭,自然沒有任何與藝術(shù)有關(guān)的東西,但童心和執(zhí)著,感動了父母,終于添進了超出鍋碗瓢勺動靜之外的響器?!斑@塊有靈性的木頭”,是點燃她心靈烈焰的導火索,讓生命之弦從竊竊私語變?yōu)辄S鐘大呂。梨形玉盤,成為她的“方舟”,成為她的“神毯”,無序童年開始走向有序目標,“琵琶行”啟程了。
她不知道琵琶行將要付出的代價,寂寞漫長的練琴,比賽失敗的苦澀,讓初學者品到了琵琶行的艱辛。她師從過數(shù)位老師,從不同渠道匯聚能量,從這個意義上講,“在他一個人身上有上千個人的生命在燃燒”(列斯科夫語),這也是古來“師無定法,理無盡藏”的道理。
她的“琵琶行”確實是個常人難以企及的遼闊空間,僅僅列舉一下那些世界一流的音樂廳就知道對“行者”的意義了:美國“卡耐基音樂廳”、聯(lián)合國總部大廳、林肯藝術(shù)中心、芝加哥交響音樂廳、華盛頓藝術(shù)館、維也納金色大廳、巴黎“香榭麗舍大劇院”、“摩嘎多劇院”、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大廳、德國柏林愛樂大廳、荷蘭鹿特丹“民俗博物館”、比利時布魯塞爾“國家博物館劇場”、挪威奧斯陸音樂廳、斯塔萬格音樂廳、斯托德文化廳、卑爾根格里格音樂廳、希臘衛(wèi)城“哈羅德”古劇場、日本札幌音樂廳。
游歷斷非常人所能及,華屋崇宇,綺室錦堂,要求站在舞臺上的人必須具備相應的品次和格調(diào)。場所賦予表演者以尊嚴,表演者也需回報場所以光榮。越過“潯陽江頭”的多瑙河、伏爾塔瓦河、塞納河、萊茵河畔,成為她充電的一個個驛館,游歷不斷矯正著藝術(shù)觀。游歷、品味、反芻、提升,日久天長,就鋪墊出一層底色,滋生出一種氣質(zhì),表現(xiàn)出來,就不再有囿于一地的褊狹,這樣的琵琶行,就是闊展胸襟、洞開視野的世界。
重要的是,有心人將把“行者無疆”化為形而上層面的財富?,F(xiàn)代意義上的游歷,已非本土范圍的品位山水的古典詩情,而是一種世界范圍的文化視野和胸襟以及審視中西差異、比對不同質(zhì)素的獨特視域,那既是生命體驗,也是審美體驗,更是哲學思考。她從琵琶行,獲得世界觀。
我們從吳玉霞的“琵琶行”中,看到了一個立足本土、連接世界的新型個案:她的手中是中國,她的腳下卻是世界;手持中國樂器,腳踏全球疆域;“琵琶語”是中國的,“琵琶行”是世界的!舞臺延至中國,她就成為國家藝術(shù)家;舞臺延至世界,她就成為國際藝術(shù)家。梨形園徑和橢圓地球重疊起來,連接中西,打通時空。通過行,獲得知;通過行,獲得識。她找到了整合中外、提升功力、歷練品性的結(jié)合點。這就是現(xiàn)代“琵琶行”的意義,“琵琶行”就是“功夫在詩外”的現(xiàn)身說法,就是“弦外之音”“言外之意”透露的文本之外的整合與交融。
使吳玉霞精神提升的動力不但來自藝術(shù),還有社會責任。作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全國青聯(lián)委員、全國婦女代表大會代表、中國音協(xié)理事,她在承領(lǐng)不同角色和社會頭銜的同時,一并承擔了頗費精力的義務和責任。社會職務賦予不再單純的演奏家以更多責任,堅持傳統(tǒng)要義,堅持職業(yè)道德,德藝雙馨,成為她行為中越來越明確的意識。
宋代文人黃庭堅論詩時提出“奪胎換骨”說:辭句相同,意思已變,謂之“奪胎”;意思不變,換了辭句,謂之“換骨”。演奏家對于樂曲的演繹何嘗不是如此?樂曲不變,詮釋方式全然不同,可謂“奪胎”;樂曲雖變,詮釋方式依然,可謂“換骨”。對于傳統(tǒng)樂曲,前人彈的是《春江花月夜》,吳玉霞彈得也是《春江花月夜》,樂譜相同,精神不同,形相同,神不同。聽眾耳朵里早已儲存了“經(jīng)典”經(jīng)驗,讓“語無剩義”變?yōu)椤霸姛o達詁”,舊瓶裝新酒,賦予時代感,只有靠比前人更精致的細膩和更豐富的變化。
吳玉霞有一種讓琵琶于一瞬間爆發(fā)出驚濤拍岸力度的能力。在斯洛伐克,當?shù)仉娨暸_在“國家廣電大廳”前廳采訪她,大概沒有見過琵琶的電視臺主持人示意她展示一下樂器。燈光驟然打開,吳玉霞伏在梨盤暗影中的“半遮面”,被拍攝燈驟然照亮,她手揮四弦,渾身一抖,銀瓶乍泄,聲如裂帛。主持人手中的話筒和攝像師手中的攝像機不禁一顫,他們怎么也沒料到,“斑鳩琴”大小的梨形玉盤能如此動地翻天。我也被貫耳一掃深深打動,方才覺到,一位把生命消融在樂器中的演奏家,真的可以整個“琵琶化、樂器化”,這是千錘百煉、傾情投入、物我兩忘的結(jié)果??刂茦菲鞯搅讼窨刂浦w,自然讓共鳴體飛出的顆粒如同雷霆萬鈞,達到音響測試無以復加的程度。
如果一個人把生命之氣貫注到指尖上,這一觸點,就是阿基米德撬動世界的杠桿支點,就是牛頓震動世界的蘋果落點,就是王羲之書寫《蘭亭集序》和懷素狂草時運氣如虹的筆尖,就是匯入針芥、心血為凝的生命支點!身軀、臂膀、雙手、指尖與面板、品項、絲弦、指甲,融為一體,不分彼此,化琴為身,煉絲為發(fā),凝木為軀,通體構(gòu)成一件樂器。到底是物理之弦還是心靈之弦在顫動,到底是梨形之木還是血肉之軀在鳴放,已經(jīng)渾然不辨。
梨形玉盤,年年映照她的容顏,一次次音樂會,讓琵琶的聲響像水中波紋一樣一圈圈放射。從南至北,從東到西,從國內(nèi)到國外,從華堂到草臺。一曲彈罷,另一曲又響起,一地彈罷,又一地響起。某種程度上講,只有懷抱梨形琵琶,吳玉霞才能找到自己感知世界的方式。從琵琶出發(fā),她可以撬動整個世界。琵琶帶給她以學識、夢想、榮譽,也帶給她以勞累、疲倦、責任,選擇這件樂器,就是選擇命運。琵琶深藏著她對自我的認識和人生態(tài)度,她用自己的“梨形資源”書寫文化傳承、改革開放、文化交流的歷程。對于琵琶和行走,她有著非同常人的親切和思考,堅信中國文化應該也完全能夠找到屬于自己的藝術(shù)表達方式和確立自信的支點。
無疑,吳玉霞是手抱琵琶行走最遠的人。
(作者系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博士生導師)
編輯:邢賀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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