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嵇紹玉

書法的審美表達，有一種直觀方式，就是借助自然物象之美來比擬，譬如晉衛(wèi)恒《四體書勢》里的：“嬌然突出，若龍騰于淵；渺爾下頹，若雨墜于天”。有一種象征方式，就是用人物品藻加以影射，譬如南朝蕭衍《古今書人優(yōu)劣評》里的：“柳惲書縱橫廓落，大意不凡，而德體未備。庾肩吾書畏懼收斂，少得自充，觀阮未精，去蕭、蔡遠矣”。還有一種表達，就是將人的味覺、嗅覺、聽覺和觸覺等感知借以幻用，尤以味覺為彰顯，六朝后就出現(xiàn)“以味論文”“以味論書”現(xiàn)象，譬如南朝袁昂在《古今書評》里言：“殷鈞書如高麗使人，抗浪甚有意氣，滋韻終乏精味?！蔽覀児们覍⒋朔Q為“詩意表達”。

書法植根于傳統(tǒng)文化土壤，蘊含民族特有的生存智慧，功夫天賦相互交織，陽剛陰柔多元風格顯現(xiàn)，點畫呼應避讓辯證關系，計白當黑、計藏當露、計空靈當充實的哲學演繹，以致在審美上讓賞析者只可意會而不可言傳。如果不加以詩意表達，許多審美只會陷入模糊論、神秘論或不可知論。而“味”或“滋味”原本指人們品嘗食物獲得的感覺，后演變?yōu)榫窕顒又邢碛弥挛铩⑹录械哪撤N基本屬性，不僅含有酸、甜、辣、咸、鮮、香、臭等各種感覺，還含有咀嚼、辨析、品鑒、體會、研磨等多種過程的體驗。其內涵深邃與外延豐贍，正是書法審美“詩意”表達最佳詞匯，它幾乎可以包容書法任何一種思想、理念、觀點和風格特征。

表達書法“形質”關系

優(yōu)秀書法作品均是形質兼?zhèn)?，以形顯質，以質顯神。對此，唐張懷瓘在《書斷》中說：“然述小王尤尚古，宜有豐厚淳樸，稍乏妍華。若溪澗含水，岡巒被雪，雖甚清肅，而寡于風味?！彼凇段淖终摗酚终f：“雖功用多而有聲，終性情少而無象。同乎糟粕，其味可知。不由靈臺，必乏神氣。 ”這其中的“味”依據上下文，就是指有些作品外形尚可，但因缺乏內質而失去神采。形是外觀，質是精神，如果沒有內質，其外形將毫無意義。內質既源于外形，但不決定于外形，功夫再深，沒有足夠素養(yǎng)積淀，內質也會糟糕而乏彩。清傅山在《作字示兒孫》中說：“今所行圣林梁鵠碑，如墼模中物，絕無風味，不知為誰翻撫者，可厭之甚?！边@其中之“味”則更多強調書法形質關系，不是兩者的簡單相加，而是雙方的有機結合。形是書家內在思想情性有感而發(fā)、自然流露，刻意翻印仿效僅能得其形而不能得其質。誠然，內質來之不易，書家不可能毫墨一揮就能表現(xiàn)心中之喜怒哀樂，畢竟書法不是繪畫而是抽象點畫。

表達書法“氣勢”要求

“氣勢”，就是運筆在指力、腕力、臂力等作用下形成的一種慣性，書家只能呼應順從它，向導引處運行，以完成點畫書寫。宋姜夔在《續(xù)書譜》中說：“緩以效古，急以出奇；有鋒以耀其精神，無鋒以含其氣味。橫斜曲直，鉤環(huán)盤紆，皆以勢為主?！碧屏痔N在《撥鐙序》里引《翰林禁經》中的話：“吾昔受教于韓吏部，其法曰‘撥鐙’，今將授子，子勿妄傳。推、拖、捻、拽是也。訣盡于此，子其旨而味乎！”這里所說“味”，根據文中含義正是所指書法之“氣勢”。他們強調“氣勢”不是一個中性概念，而是傾向于陽剛一類，要求充盈、淋漓、濃厚、雄強；“氣勢”不僅指已經形成的墨跡，更指向必然而尚未形成的墨跡走向；“氣勢”與用筆力量緊密相關，書家所強調的“勁弩筋節(jié)”“勁松倒折”“落掛石崖”等要求，說的既是書法氣勢，也是書法力量。

表達書家“真切”內涵

書家只有真情實感才可創(chuàng)作出情態(tài)萬種、風神踔厲之作品。宋趙構在《翰墨志》中說：“初若食口，喉間少甘則已，末則如食橄欖，真味久愈在也，故尤不忘于心手。 ”明項穆在《書法雅言》中說：“宣尼德性，氣質渾然，中和氣象也。執(zhí)此以觀人，味此以自學，善書善鑒，具得之矣。”清陳介祺在他的《簠齋尺牘》中說：“書畫之愛，今不如昔。以金文拓本為最初，其味為最深厚，《石鼓》、秦刻、漢隸古拓次之?！彼麄冞@里所說“味”，都述及書家感情問題。其要旨是：一方面，書家情感一時一事之感興與揮發(fā)，是他們在生活理解、生命思考等多方面的感受和領悟。一方面，書家情感不是簡單地表現(xiàn)于狂喜或悲傷的神情狀態(tài)，而是表現(xiàn)于起伏跌宕、疾緩有致的筆畫運作。情感是書家創(chuàng)作動因的源泉，是書家特定心境，但不是最終表現(xiàn)出來的書法面貌。再一方面，書家情感具有隱藏性、復雜性，書家借作品使自己的心緒情懷得以排遣、凈化，是內心活動的一種表現(xiàn)。這種表現(xiàn)因賞析者不同也會輻射出不同的幽情別緒。

表達書法“融會”本質

唐竇蒙在《述書賦語例字格》中說：“百般滋味曰妙” 。項穆在《書法雅言》中說：“書有老少，區(qū)別深淺，勢雖異形，理則同體?！^少者，氣體充合，標格雅秀，百般滋味，千種風流是也”?？涤袨樵凇稄V藝舟雙楫》中說：“吾于漢人書酷愛八分，以其在篆、隸之間，樸茂雄逸，古氣未漓。至桓、靈已后，變古已甚，滋味殊薄?！彼麄冞@里“滋味” ，強調的是書法藝術必須實現(xiàn)多元素融會貫通?！叭跁?，浸漬著傳統(tǒng)哲學、藝術審美智慧；傳統(tǒng)人文精神的最高追求就是天人調諧，突出人與自然、情與景、主體與客體、心源與造化渾然一體、不可分割。就書法藝術來講，更應博采眾收，汲取多種營養(yǎng)，不斷飽滿、豐富、成就自我。魏晉書法就是善于融會典范，彼時各種書體完備成熟，書體間交互影響，大大增強藝術表現(xiàn)力、感染力。審美意識也趨于獨立完善，在創(chuàng)作中自覺地寓性情、襟度、風格于其中，強調創(chuàng)作堅持情理統(tǒng)一，崇尚剛柔相濟、骨豐肉潤。為反對軟媚無力的書風，書家還有意識引入“骨”“力”等審美風格，以突出“陽剛”“陰柔”互補與融會。當然，這種“融會”和而不同，既有融會性也有獨立性，同中有異，異中有同，這才是“融會”的本質內涵。

表達書法“悟道”要旨

“味”同樣可以表達書法的“悟道”境界，張懷瓘在《評書藥石論》中說：“故大巧若拙，明道若昧，泛覽則混于愚智，研味則駭于心神，百靈儼其如前，萬象森其在矚?！庇终f：“帝者務遵賢貴道，亦有邀虛譽以自飾，聲實相半，足稱賢君。知道味者，樂在其中矣?！笨涤袨樵谒摹稄V藝舟雙楫》中說：“臨寫既多，變化無盡，方圓操縱，融冶自成體裁，韻味必可絕俗，學者固可自得之也。”這其中“研味”“道味”“韻味”強調書法必須“體道”“悟道”?！暗馈笔菚▽徝赖暮诵姆懂牐鼉r值指向雖繁復深奧，但卻合乎天地運行規(guī)律和事物變化特點，順其自然，適其所適，不為物役，不為事拘，從而實現(xiàn)人的精神自由。為此，書家要以澄凈空明的心境，體味宇宙生生不息、周而復始之大道；體味事物運動不止、對立互化之至理，以自然大化神變幽微，陶冶錘煉自身心靈，解脫一切外在束縛，縱肆逍遙，無有功利，這樣才能將心胸萬象轉化為筆墨風生云起、活色生香之頁面。（嵇紹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