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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0戶村莊100多人患塵肺病 所有壽材需4年做完
“誰有我可憐?”王書國從椅子上站起來,“我沒房子,來看我的志愿者也少。”
這個冬天的每個周末,王傳堂都要“追著太陽生活”。上午,太陽漫過東面的山坡時,他拎著凳子走出陰冷的屋子,開始坐在門口享受陽光。到了下午,因為西面的山太高,王傳堂開始跟著未被遮去的陽光,在一條弧形的軌跡上移動。不到下午4點,他已經(jīng)被逼到院子的角落,那是最后一縷陽光照射的地方。他抬頭看看快要消失的太陽,無奈地提起板凳走進屋里,蜷縮著身子坐到火盆旁。
3個月前,這個“追太陽的男人”曾坐在村委會的辦公室里,盤問前來采訪塵肺病的中國青年報記者,查驗記者的證件。那時他靠在椅子上,揚起下巴,眼神里充滿不屑,絲毫沒有一個塵肺病人身上常見的虛弱?!白C件看不清,不能采訪?!彼詈笳J定。
“干部要有個干部的樣子。”提到阻攔記者采訪的事,去年年初剛當上村委會文書的王傳堂忽然嚴肅起來。
他把當上村委會干部當作“這輩子最后的榮耀”,只是他不知道這份榮耀還能持續(xù)多久。鎮(zhèn)上每兩個星期一次的例會讓他吃不消,騎著摩托車來回行駛30公里的山路,“太容易感冒”。
鎮(zhèn)政府的會議室在3樓,因為不想讓人看到自己氣喘吁吁的樣子,他“每次不是第一個到,就是最后一個到”。
事實上,這個只有5個人的村委會,其中3個都是塵肺病人。工作中,他們跟普通的村干部沒有太多區(qū)別。在石佛寺村民的議論里,他們總是跟低保、養(yǎng)老保險、村工程等話題聯(lián)系在一起。而在那次3個月前的采訪中,正是另外兩個患有塵肺病的村干部把記者架到摩托車上,帶離村子。
這些干部工作的村子,原本是個小鎮(zhèn)。2014年年底原石佛寺鎮(zhèn)被撤掉,由之前鎮(zhèn)政府附近的兩個自然村合并成現(xiàn)在的石佛寺村。
從山陽縣城出發(fā),公交車在回形針般的山路上行駛4個小時后,才能到達石佛寺村。在這條3年前才修通的公路上,全程只遇到了個位數(shù)的車輛。
村口豎著一塊石牌,上面刻著:陜西省扶貧開發(fā)工作重點村。
這個曾經(jīng)的鄉(xiāng)鎮(zhèn),只有兩排不到200米長的門面房:一側是建于上世紀80年代的土房子,另一側則是與公路一起修建的二層樓房。
清晨,整條街上,只有幾個老人和中年男人在馬路邊圍在火堆旁烤火,相互沉默。
撤鎮(zhèn)之后,街上唯一一家旅館生意急轉直下?!按蟀肽曛挥胁怀^10個客人,都是志愿者和來采訪的記者?!崩习迥飶堥_手掌,比畫著說。
在這個死氣沉沉的村子里,醫(yī)生鄭忠友是最忙碌的人了。
“現(xiàn)在村里誰都沒他有錢。”一個正在室外輸液的病人,望著馬路對面的診所感嘆道。
鄭忠友的診所坐落在一個現(xiàn)代化的小區(qū)里,與土房子的舊街道隔著一條河,幾排6層高的住宅樓樓頂立著幾個大字:“陜南移民搬遷工程”。那里路燈、廣場、健身器材等設施一應俱全。鄭忠友小區(qū)里的鄰居,大部分是在建筑隊打工的人和煤窯的礦工。
小區(qū)也是石佛寺村的塵肺病人議論最多的話題之一。幾年前他們打贏了跟金礦的官司,每人獲得1萬元到5萬元不等的賠償金,幾個塵肺病人用這些錢在小區(qū)里買了房。
“80平方米的房子只要兩萬元,省點看病錢,給孩子留個房子?!蓖鮽魈靡操I了一套,但始終沒錢裝修。
對于那些沒在小區(qū)買房的病人來說,有了房子的人,根本不夠“困難”。
“誰有我可憐?”在自家的土房子前,王書國激動得從椅子上站起來,“我沒房子,來看我的志愿者也少”。
在石佛寺村,幾乎每個塵肺病人都會抱怨自己遭遇的不公:有人病情沒有自己嚴重,卻從志愿者那里多得到一桶油;有些人在山下買了房子,但還享受低?!?/p>
“虛偽?!蓖鯐鴩肓艘粫?,說出了這個詞。
和叔叔不同,王傳堂說他不在意這些得失?!爸驹刚咚偷氖菒坌模鄄荒軓娗?。”他揚起手在空中繞了一圈,“你看我家前后左右的鄰居,都有人給他們送了制氧機,就我沒有”。
在塵肺病人的抱怨中,郭秀芹是被議論最多的人。她在去年10月被媒體報道后,村里幾乎所有塵肺病人談到她時,都會連忙擺手,小聲嘀咕:“嫁了3個男人都是塵肺病,花死人錢唄?!?/p>
“她家裝的可是防盜門?!碧岬焦闱?,有人撇了撇嘴說。他指了指自家的房子,上面嵌著的還是20年前的木門。
有人猜測:“她帶著記者到村里,自己肯定收了不少好處?!?/p>
這讓郭秀芹心寒。她還記得,村里人原本不是這個樣子。那時還沒有人患上塵肺病,雖然貧窮,但每到冬天大家都會圍著柴火堆聊天。誰家有個困難,借錢借糧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兒。
更重要的是,那時她還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時間長了,就不管他們有沒有病了?!币粋€健康的村民說
郭秀芹的第二任丈夫是2011年去世的,那是村里塵肺病患者死亡最多的一年,一共8人。也就在這一年,他們工作過的陳耳金礦“被掏空了”。因為很難再煉出黃金,礦山最終被承包給了私人。
礦工們還記得當時的情景。30年前,這個金礦的第一聲爆破響起后,一批批年輕農(nóng)民從全國各地源源不斷地涌進礦道。幾年后他們走出礦道時,卻都拖著虛弱的身體。石佛寺村的男人,也只不過是這些不斷更替的年輕人中的一小部分。
王書國和他工友也曾作為數(shù)據(jù),被寫進衛(wèi)計委《2014年全國職業(yè)病報告》里。報告稱中國有70多萬塵肺病人。
這些塵肺病患者中,有人是煤炭工人,他們挖出的煤炭裝滿一列列火車,再被運到電廠、鋼廠,最終轉化為不斷上升的GDP。也有人是建筑工地的風鉆工,他們鉆出的樁孔,被灌注水泥后,成為一座座摩天大樓的支柱。
可這些與他們都沒什么關系,他們只能在無法勞動后回到農(nóng)村的家,用逐漸變硬的肺艱難呼吸。
王書國也一直守著自己的家,那里有3間土坯房子,一頭見人就嗷嗷要食的豬,還有4只到處尋找饅頭屑的瘦雞。
2004年查出塵肺病時,這個家就是現(xiàn)在的樣子。礦上打工存下的積蓄沒有換回一塊瓦片,只有堆滿床頭的藥瓶子。
“好在醫(yī)??梢詧箐N一部分醫(yī)療費了”,王書國感嘆著社會的變化,“這是最好的政策?!?/p>
可這個政策也無法支持他越來越難的呼吸了。據(jù)原衛(wèi)生部的數(shù)據(jù),自上世紀50年代建立職業(yè)病報告制度以來,中國已有累計超過14萬人死于塵肺病。
也許病人太多,也或許見證過太多次死亡,在石佛寺村,塵肺病似乎已經(jīng)不那么令人恐懼了。兩個患塵肺病的村干部每天仍然要騎著摩托車巡視村子,一個剛過30歲的病人也會在酒桌上喝得酩酊大醉。
“時間長了,就不管他們有沒有病了?!币粋€健康的村民說。
醫(yī)生鄭忠友也已經(jīng)熟練掌握了塵肺病治療的方法?!氨仨毠绦?,他們很多都是死在肺心病上?!彼槐菊?jīng)地說,診室里兩個正在輸液的塵肺病人,正安靜地坐在椅子上。
1988年,高中剛畢業(yè)的鄭忠友和老鄉(xiāng)一起去河南“偷礦”。有一次,他背著滿袋子的礦石往山下狂奔時,看到了半山腰上正在轟鳴的大型機械。打聽得知,這是剛投產(chǎn)不久的陳耳金礦,在懇求下,他最終留下做了“背腳”。
那時鄭忠友還不知道,他是石佛寺村第一個發(fā)現(xiàn)陳耳金礦的人。
當時在家一天只能掙不到1塊錢,而金礦的工錢每天有10元。鄭忠友迅速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村里人,他以為,自己的新發(fā)現(xiàn),將會給全村人帶來好運。
編輯:趙彥
關鍵詞:塵肺病 500戶村莊100多人患塵肺病